岭南,韶州府。
五月的岭南已是湿热难当,瘴气在密林间蒸腾。张谏之坐在简陋的衙署内,正整理着近日收到的赋税账册。他被贬至此已近半年,从最初的愤懑不甘,到如今的沉默隐忍,心境已变了许多。
窗外蝉鸣聒噪,但他手中毛笔却稳稳地写着批注。这半年,他学会了如何在岭南这蛮荒之地生存——避开土司间的争斗,周旋于冯家势力与朝廷之间,最重要的是,绝不轻易触碰任何敏感之事。
除了那桩旧案。
赵恒之死。
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拿出那枚从赵恒遗物中找到的铜符——符上刻着北境军镇的标志,边缘有暗红的血迹。这是唯一的线索,也是他心中解不开的结。
“大人。”门外传来衙役的声音,“有个道士求见,说是……故人。”
张谏之眉头一皱。他在岭南并无故人,更别说道士。但直觉告诉他,此人来者不善。
“请他到偏厅。”他放下笔,整理了一下官服。
偏厅简陋,只摆着几张竹椅。张谏之走进去时,看见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身影背对着门,正仰头看着墙上那幅简陋的岭南地图。
那身影有些佝偻,但张谏之看到对方的手——那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整齐,绝不像寻常道士粗糙的手。
“张大人。”道士转过身。
张谏之呼吸一窒。
“你……”张谏之后退半步,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张大人不必惊慌。”玉虚道长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某种诡异,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张谏之能听出其中的嘲讽意味。
“你来找我,所为何事?”张谏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里是他的衙署,门外有衙役,对方不敢乱来。
玉虚道长没有回答,而是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茂密的芭蕉叶:“岭南真是个好地方。山高皇帝远,冯家在这里经营三代,说是朝廷的臣子,实则……土皇帝。”
他转过身,盯着张谏之:“张大人在这里半年,可看明白了?”
“本官听不懂道长在说什么。”
“听不懂?”玉虚道长笑了,“那张大人总该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吧?”
张谏之心头一紧。
“江南之事,马郑两家覆灭,秦巡察使大获全胜。”玉虚道长慢条斯理地说,“可张大人想过没有,当初你为何会被卷入那场风波?为何会被贬来岭南?真的只是因为你查了不该查的案子?”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是因为,有人不想让你留在神都。有人怕你继续查下去,查到不该查的东西。”
“谁?”张谏之脱口而出。
玉虚道长没有立刻回答。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放在旁边的竹桌上。玉牌通体莹白,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正面刻着一个“平”字。
太平公主的令牌。
张谏之瞳孔骤缩。
“半年前,你在神都查赵恒之死,查到了北境边军的线索。”玉虚道长缓缓道,“你以为自己查得很隐秘,但其实,从你开始查的那一刻起,就有人盯上你了。”
“那人就是太平公主。”
张谏之的手开始颤抖。他想起了半年前的那些细节——他调查赵恒案时,总感觉有人在暗中阻挠;他申请调阅兵部档案时,总被各种理由推脱;他甚至收到过匿名警告,让他“适可而止”。
当时他以为是赵恒案牵扯的边军势力在作祟,从未想过……
“公主为何要阻挠我查案?”张谏之强迫自己问出这句话。
“因为赵恒的死,和她有关。”玉虚道长一字一句道,“或者说,和公主府的人有关。”
他走到张谏之面前,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赵恒当年在兵部任职,负责北境军械调配。他无意中发现,有一批军械的调拨记录有问题——本该运往安西都护府的弩机,出现在了江南。”
张谏之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件事赵恒从未对他提过。
“赵恒开始暗中调查,”玉虚道长继续说,“他查到了马家,查到了郑家,查到了……倭奴。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条走私线背后,还有更深的网。”
“什么网?”
“一条连接北境边军、江南世家、朝中某些人,还有……”玉虚道长顿了顿,“公主府的网。”
张谏之感觉浑身发冷。
“公主府需要钱,大量的钱。”玉虚道长声音更低了,“养暗桩,培植势力,收买官员,哪一样不要钱?而走私军械,是最快的来钱路子。”
“所以赵恒查到这条线时,就成了必须除掉的人。”
玉虚道长看着张谏之,“但他死得很‘干净’,看起来像是意外。因为他一死,线索就断了,没人会继续查。”
“除了你。”
张谏之闭上了眼睛。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赵恒死得那么蹊跷,为什么他查案时处处受阻,为什么最终他会因为一桩“莫须有”的罪名被贬岭南。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
而指使这一切的,是太平公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张谏之睁开眼,盯着玉虚道长,“你是公主的人,还是……”
“我谁的人都不是。”
玉虚道长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自嘲,“我只是个……侥幸活下来的棋子。马郑两家倒了,秦赢清洗江南,我若不‘死’,现在也该在刑场上了。”
他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不想死。秦赢已经盯上我了,我在岭南躲不了多久。但我知道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我活命的秘密。”
“什么秘密?”
“赵恒死前,留下了一样东西。”玉虚道长说,“不是那枚铜符——那只是他故意留给你的线索。真正的证据,他藏在了别处。”
张谏之的心跳加速:“在哪里?”
“在他妹妹那里。”玉虚道长说,“赵恒有个妹妹,叫赵婉,嫁给了北境一个姓萧的将领。赵恒死前,把真正的证据——一本账簿,交给了她。”
“账簿上记录了军械走私的详细账目,还有……公主府收钱的记录。”
张谏之几乎站立不稳。如果这是真的,那这本账簿就是扳倒太平公主的关键证据。
“你为什么不去拿?”他问。
“因为拿不到。”玉虚道长摇头,
“赵婉嫁的将领,叫萧镇岳。此人……不简单。他是南梁遗臣,在北境暗中积蓄力量。我若去找他,别说拿账簿,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他盯着张谏之:“但你可以。”
“我?”
“你是赵恒的好友,赵婉认得你。而且你现在在岭南,离北境不算太远。更重要的是……”
玉虚道长眼神深邃,“你是狄仁杰的旧部,虽然被贬,但狄仁杰对你还有愧疚之心。你若拿到账簿,交给他,他必会呈给陛下。”
张谏之沉默了。他在权衡——这个道士的话,能信几分?这是不是又一个陷阱?
“你不信我?”
玉虚道长看出了他的犹豫,“那我说另一件事。你知道王御史是怎么死的吗?”
张谏之一震。
“也是太平公主。”玉虚道长声音冰冷,“王御史查到了赵恒案的线索,准备上奏。公主知道了,派人……‘处理’了他。用的是一种秘药,服下后会心悸而死,看起来像是急症。”
张谏之想起了王御史的死状——七窍流血,面容扭曲,太医说是“惊悸而亡”。当时他就觉得蹊跷,但没人敢深究。
现在,一切都连起来了。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帮你。”
玉虚道长最后说,“是为了帮我自己。秦赢迟早会找到我,到时候,我可以用这个秘密换一条命。”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张谏之,你是个聪明人。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但我要提醒你——公主已经知道你在查赵恒案,你之所以还能活着,是因为你在岭南,她手伸不了那么长。但如果你离开岭南,或者……继续查下去……”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很清楚。
张谏之站在偏厅里,久久不动。
窗外,天色渐暗,雷声隐隐。岭南的雨季要来了。
他走到竹桌前,拿起那枚太平公主的令牌。令牌冰凉,上面的“平”字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半年了。
这半年,他忍气吞声,隐忍克制,以为只要安分守己,总有一天能回神都。但现在他明白了——回不去了。
从他开始查赵恒案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要么查到底,要么……死。
张谏之握紧令牌,指节发白。
他想起了赵恒——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好友,那个说“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的理想主义者,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年轻人。
他想起狄仁杰送他离京时说的那句话:“谏之,岭南虽远,亦是朝廷疆土。你且忍耐,待时机成熟,我必奏请陛下召你回朝。”
当时他信了。
现在他明白了,狄仁杰的承诺,在太平公主的阴谋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
张谏之将令牌放进袖中,走出偏厅。
“备马。”他对衙役说。
“大人要去哪里?”
“出趟远门。”
张谏之望着北方,“去……办一件该办的事。”
雨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如同无数细碎的鼓点。
岭南的雨季,总是来得这么突然。
就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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