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码头那件事后，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母子之间悄然改变了。不是言语，言语依旧是奢侈品。而是一种氛围，一种在沉默中达成的、笨拙的默契。
林晚依旧天不亮就出去，依旧捡拾着一切可以换取生存的杂物。但她的脊背，似乎在那次之后，微微挺直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而冬至，依旧沉默地跟随，或待在阴暗的宿舍，但他黑沉沉的眼睛里，那片古井般的沉寂，偶尔会闪过一丝极锐利的观察，像潜伏在暗处的幼兽，警惕着周遭的一切。
他开始更仔细地“阅读”母亲。
他注意到她拎着沉重的水桶回来时，左手会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注意到她吞咽那些粗糙的食物时，喉咙会艰难地滚动；注意到她在深夜，以为他睡着后，会极轻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裹挟着白日里从不显露的、沉重的疲惫。
这些细微的发现，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上某个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处。那种尖锐的、陌生的感觉——后来他模糊地意识到，那或许是“心疼”——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他开始做一些极其微小，甚至看似无意的事情。
比如，在林晚出门前，他会把那个捡来的、破了边的陶碗往里推一推，确保它不会在她匆忙时被碰落。比如，他会在她冲洗完那些散发着霉味的沉重衣物，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时，默默地将炉子上温着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热水，向她那边挪近一寸。又比如，他会趁她不注意，将捡到的、相对完整些的煤核，悄悄放进她那个破袋子的最底层。
没有交流，没有眼神的触碰。他做完这些，便迅速恢复成那个沉默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影子。
林晚接收到了。
她会在看到那碗被挪动的热水时，手指微微停顿，然后捧起来，小口地喝，那点微弱的热气氤氲在她干裂的唇边，似乎也短暂地温暖了她眼底的冰霜。她会在他悄悄添加了“优质”煤核后，生火时感受到那不同寻常的、更持久的热力，然后，在跳跃的火光中，她的目光会极快地、极其隐晦地扫过蜷在角落里的孩子。
这是一种无声的对话，用行动书写，在生存的缝隙里传递着微弱的信号。
直到那个寒冷的雨夜。
冬日的雨，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寒。林晚为了多换几个毛票，接了一份连夜浆洗的活计，直到深夜才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回来。她的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湿透，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挪动一块沉重的冰块。
宿舍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潮湿阴冷，唯一的暖源是那个小泥炉里将熄未熄的、微弱的余烬。
冬至没有睡。他坐在离炉子最远的角落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但在林晚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抬起了头。
他看到母亲像一片被风雨摧残殆尽的叶子，踉跄着靠在门板上，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连脱下那件湿透的、沉重的外衣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那一刻，某种东西在冬至心里彻底冲破了禁锢。
他没有动，依旧坐在那里，但眼神死死地盯在林晚身上。他看着她徒劳地试图摩擦双臂获取一点暖意，看着她因为寒冷而蜷缩起来的、微微发抖的背影。
突然，他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有些大，带着一种与他平日沉寂不符的决绝。
林晚被这动静惊动，有些茫然地转过头。
冬至没有看她，径直走到那个小泥炉边。炉火几乎已经熄灭，只有一点暗红色的灰烬。他蹲下身，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不是去拿旁边的、他们平日里舍不得用的、相对干燥的引火物，而是直接用手，去扒拉那些滚烫的、尚有余烬的煤灰！
“嗤——”一声极轻微的、皮肉接触高温的声音。
他的指尖瞬间被烫得通红，但他仿佛没有知觉，只是飞快地、固执地将那些还有温度的灰烬聚拢，拨开，试图让那微弱的氧气进入，重新点燃希望。
他的背影紧绷，肩膀耸起，像一个正在举行某种古老仪式的、虔诚又绝望的信徒。
林晚愣住了。她看着孩子那双本就粗糙、此刻更因烫伤而显得通红的手，看着他专注到近乎偏执的侧脸，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咬紧的牙关。
一股巨大的、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和眼眶。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在冬至近乎自虐般的努力下，一丝微弱的、蓝色的火苗从灰烬中颤巍巍地升腾起来，然后，慢慢引燃了旁边一小块煤核，橘红色的、温暖的光亮逐渐扩散开来。
冬至这才停下手。他看着那跳跃起来的火焰，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通红、甚至可能已经起泡的指尖，只是无所谓地将手蜷缩起来，藏进了袖口。
他依旧没有看林晚，转身，默默地走回自己那个阴暗的角落，重新蜷缩起来，仿佛刚才那个爆发出惊人能量的人不是他。
屋子里，只有火焰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林晚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但空气不再是冰冷的死寂。
那簇被孩子用近乎灼伤自己的方式重新点燃的火焰，不仅温暖了这间破败的宿舍，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母子之间厚重的、由苦难和沉默筑成的冰层。
冰层没有融化，依旧坚固。
但在那冰层之下，有一股火焰，已经开始无声地、倔强地燃烧起来。
冬至将烫伤的手指紧紧蜷在掌心，那刺痛感清晰地提醒着他什么。
他依旧沉默。
但他的沉默，不再仅仅是一片荒原。
那里面，开始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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