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光阴,足以让一座城池几度易帜,让英雄白发,让红颜凋零。对于北凉王府而言,十五年的风霜雨雪,将它的轮廓打磨得更加冷硬深沉,也将一些秘密,埋藏得愈发幽深。
徐念十五岁了。
依照礼制,女子十五而笄,标志着成年之始,是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仪典。即便是在素来不拘小节的北凉王府,对于这位身份特殊的小郡主的及笄礼,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典礼设在王府正厅。虽未大肆铺张,但该有的规制一样不少。厅内张灯结彩,铺设红毡,北凉有头有脸的将领家眷、文官妻女,皆盛装出席。徐骁高坐主位,今日难得地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王袍,威严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欣慰与复杂的神情。徐凤年站在他身侧,依旧是那副看似闲适的模样,只是目光扫过场内时,会在外甥女身上多停留片刻,眼底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关切。
徐念穿着一身特意为她量身定制的、繁复而端庄的郡主礼服。大红的底料,以金线绣着精致的鸾鸟祥云图案,衬得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颊也多了几分血色。长发被精心梳理,挽成待笄的发式,等待着那象征成人的发簪。
她安静地站在厅堂中央,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周遭的喧嚣、祝贺、探究的目光,仿佛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这个仪式,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宣告,宣告她正式踏入了那个充满未知与挣扎的、属于“大人”的世界。
赞者唱礼,宾客致贺。一套繁文缛节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终于,到了最重要的环节——及笄。
按照惯例,应由母亲或女性尊长,为及笄者簪上发簪。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厅堂一侧,那个坐在轮椅上、与这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玄色身影。
徐渭熊今日也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墨色绣银边长裙,长发依旧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未施粉黛,脸色在厅内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她始终沉默着,如同置身事外的看客,直到此刻,感受到那汇聚而来的目光,她才缓缓地,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越过了满堂的宾客,越过了闪烁的灯火,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场中央那个穿着大红礼服的少女身上。
十五岁的徐念,身量已经完全长开,继承了徐家女子特有的高挑骨架,却又比徐渭熊更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纤细柔韧。那眉眼,那轮廓,几乎是她年轻时的翻版,只是眼神不似她那般终年寒冰,而是沉静中带着一丝难以驯服的野性与迷茫。
徐渭熊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她示意身后的侍卫,推着轮椅,缓缓地,朝着徐念驶去。
轮椅滚过红毡,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辘辘声,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仿佛碾在人的心上。
徐念感觉到母亲的靠近,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她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墨香与药味的冰冷气息,正一点点地笼罩过来。她甚至能感觉到,周遭空气因为母亲的到来而骤然降低的温度。
她不敢抬头,只是将目光垂得更低,盯着自己脚下鲜艳的红毡,和母亲轮椅那冰冷的金属轮毂。
徐渭熊在徐念面前停下。
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用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穿透了十五年光阴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个已然长大成人的女儿。
那目光里,有冰冷惯常的审视,有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恍惚,或许……还有一丝,深埋在冰川最底层、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悸动?
良久,她缓缓抬起手。
她的手中,没有捧着众人预想中的、镶嵌着明珠宝玉的华贵金簪或玉簪。只有一支……簪子。
一支极其古朴,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的木簪。
簪身是深褐色的,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木料,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温润,泛着常年摩挲才有的、内敛的光泽。簪头没有任何雕饰,只是简单地削成了流线型的锥状,朴素得近乎寒酸。
这样一支木簪,出现在北凉郡主的及笄礼上,出现在这满堂锦绣珠光之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宾客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骚动和窃窃私语。有人不解,有人讶异,更有人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轻蔑——果然是个不受待见的养女,连及笄礼上的发簪,都如此敷衍。
徐念也看到了那支木簪。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是失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她认得这支木簪。在很多年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曾有一次偷偷溜进听潮亭,看见母亲在处理公务的间隙,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这支放在书案一角的木簪,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悠远而空茫。
原来……是这支簪子。
徐渭熊无视了周遭所有的反应。她的目光,只落在徐念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等待着簪发的青丝上。
她伸出手,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触碰到了徐念的发丝。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极其微弱的电流,从接触点窜开,同时击中了母女二人。
徐念浑身猛地一颤!
这是……
这是母亲第一次……
第一次亲手触碰她的头发!
不是戒尺落在掌心的冰冷疼痛,不是拂袖而去的决绝背影,也不是那句“坐直了”的冰冷命令。而是如此轻柔的、带着一种近乎珍视般小心的……触碰。
那指尖的凉意,透过发丝,清晰地传到她的头皮,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灼人的温度,瞬间烫红了她的眼眶。
徐渭熊的动作很慢,很稳。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朴素的木簪,穿过徐念浓密乌黑的发髻,将其固定住。整个过程,她的手指再没有碰到徐念的其他地方,但那短暂的发丝接触,却像是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徐念的记忆里。
簪发完成。
徐渭熊收回手,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和女儿发丝的柔软顺滑,仿佛还残留着。她深深地看了徐念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她转动轮椅,沉默地,重新退回到了原先的阴影之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一丝温度的时刻,从未发生过。
赞者高声唱喏:“礼成——”
宾客们纷纷上前道贺,说着吉祥的话语。徐凤年也笑着走了过来,揉了揉徐念的头发,说了句“我们家念儿长大了”,语气中是全然的宠溺。
徐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能感觉到那支木簪在发间的重量,很轻,却又无比沉重。她能听到周围的喧嚣,能看到舅舅温暖的笑容,能感受到宾客们或真或假的祝福。
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
她的全部心神,都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刻——母亲那微凉指尖触碰发丝的瞬间。
那是什么意思?
那支朴素的木簪,又代表着什么?
是敷衍?是提醒?还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笨拙的……认可?
无数个疑问,混杂着那触电般的触感,还有十五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渴望、迷茫与一丝不敢置信的悸动,在她心中疯狂地冲撞、翻腾。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对着前来道贺的人微微颔首,举止得体,无可挑剔。
直到典礼结束,宾客散尽。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屏退了所有侍女,包括一脸担忧的姜泥。
当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当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落在她依旧穿着大红礼服的身上,落在发间那支古朴的木簪上时——
她一直强忍着的、那层薄薄冰壳般的伪装,终于彻底碎裂。
她缓缓地伸出手,颤抖着,抚上发间那支木簪。指尖传来的,是木质温润而冰凉的触感。
然后,她猛地扑到在冰冷的床榻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柔软的锦被之中。
没有声音。
起初,只是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
但很快,那压抑了十五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
呜咽声,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低低地、破碎地从被褥间溢了出来。起初是断断续续,渐渐地,连成了片,化作了无法抑制的、汹涌的泪水。
她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般的、无声的恸哭。
为那从未得到过的温暖怀抱。
为那落在掌心的冰冷戒尺。
为那句“你的劫自己渡”。
为所有独自捱过的孤寂夜晚和无人理解的委屈。
也为……今晚这唯一的、短暂的、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期盼的……触碰。
那支木簪,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那扇封闭了太久太久的、盛满泪水的大门。
这一夜,北凉王府新任的及笄郡主,在她的成人礼之夜,未曾品尝到成长的喜悦,只在冰冷的月光和无声的泪水中,独自舔舐着内心那道深可见骨、纠缠了十五年的伤口。
泪水浸湿了华丽的礼服,浸湿了柔软的锦被,也浸湿了发间那支承载了太多未言之语的、古朴的木簪。
她哭了整整一晚。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影视综:念念归途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