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的护城河,打从明朝起就绕着老城根儿淌,水色常年发暗,像是浸了陈年的墨。河边住的老户都知道,这河底的淤泥里,藏着数不清的旧物件,也藏着数不清的怨魂。尤其是夏末秋初,河面上总飘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那不是鱼腥味,是水草腐烂的味道,混着点……死人的味道。
后生陈三水是外乡人,三个月前才来济南府讨生活,在护城河边的一家纸扎铺当学徒。纸扎铺的老掌柜姓王,是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头,平日里话不多,唯独对护城河边的规矩看得极重。他再三叮嘱陈三水:“天黑之后,莫要靠近河边,莫要捡河里漂着的东西,莫要听水里传来的歌声。”
陈三水嘴上应着,心里却只当是老头迷信。他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只觉得这护城河的夜景实在好看。尤其是月圆之夜,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河底的水草随波摇曳,像是姑娘们的长发。
这天恰逢寒衣节,纸扎铺的生意格外好。王掌柜带着陈三水忙活到后半夜,才将那些纸衣、纸鞋、纸钱扎制完毕。陈三水累得腰酸背痛,趁着王掌柜收拾铺子的功夫,偷偷溜了出来,想去河边透透气。
夜凉如水,月光惨白。护城河边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芦苇荡的沙沙声。陈三水沿着河岸慢慢走着,忽然听见水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那歌声细细软软,像是女人在哼唱,调子哀怨婉转,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想起王掌柜的叮嘱,正要转身离开,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一截从河里漂上岸的水草。那水草通体发黑,上面还缠着一块红布,红布上绣着一朵并蒂莲,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陈三水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弯腰捡起那截水草,入手冰凉滑腻,像是摸到了人的皮肤。他捏着水草仔细端详,忽然发现红布里裹着一枚银簪子,簪子的样式很古朴,簪头刻着一只鸳鸯。
“这玩意儿,怕是能卖不少钱。”陈三水心里暗喜,将银簪子揣进怀里,又把那截水草随手扔回了河里。他没看见,在他转身的瞬间,河面上的水波骤然翻涌,无数根水草从河底冒出来,像是一条条黑色的手臂,朝着他的背影伸了过来,又在他走远后,缓缓缩回了水里。
回到纸扎铺,陈三水将银簪子藏进了自己的枕头底下。他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水里的歌声和那截发黑的水草。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从河里走了出来,那女人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蒙着一层白纱,手里攥着一把水草,正一步一步朝着他的床走来。
陈三水吓得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哪里有什么红衣女人?他松了口气,只当是做了个噩梦。可当他抬手擦汗的时候,却闻到自己的指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腥气——是护城河水草腐烂的味道。
从那天起,怪事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先是陈三水夜里睡觉,总感觉有人在拽他的被子。他以为是风吹的,便将被子裹得紧了些,可那股拉力却越来越大,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床底下,正拼命地往下扯。
后来,他在扎纸人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扎破手指。鲜血滴在纸人的衣服上,那红色竟像是活过来一样,慢慢晕染开来,变成了一朵朵并蒂莲,和他捡到的红布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王掌柜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看着陈三水日渐憔悴的脸,又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腥气,眉头皱得紧紧的:“你是不是碰了河里的东西?”
陈三水心里发虚,支支吾吾地不敢承认。王掌柜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叠黄纸,又取了一支朱砂笔:“护城河里的东西,不是咱们凡人能碰的。尤其是那水草,沾了河底怨魂的戾气,沾上了,就甩不掉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朱砂笔在黄纸上画符:“这河底下,埋着一个民国时候的女人。那女人是个唱戏的,和一个富家少爷相爱了。可那少爷的家人嫌弃她出身低微,硬是棒打鸳鸯。后来,那女人被少爷的母亲逼着,穿着一身红衣,投了护城河。她投河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水草,嘴里还唱着和少爷定情时的曲子。从那以后,这河里的水草就成了她的索命符,谁要是捡了河里的水草,谁就要被她缠上,替她留在河底。”
陈三水听得头皮发麻,终于忍不住将捡到银簪子和水草的事情说了出来。王掌柜听完,脸色大变:“糊涂!那银簪子定是那女人的陪葬品,你把它捡回来,岂不是引火烧身?”
他让陈三水赶紧把银簪子拿出来,又取了一碗清水,将黄符烧成灰,融进水里:“快,把这符水喝下去,能暂时压住那怨魂的戾气。等天亮了,咱们去河边,把银簪子还回去,再烧些纸钱,兴许能求她放过你。”
陈三水哪里还敢怠慢,端起符水一饮而尽。符水入口辛辣,呛得他连连咳嗽。喝完符水,他只觉得浑身发热,原本缠在身上的那股阴冷之气,似乎消散了不少。
可他不知道,那怨魂一旦缠上,岂是一碗符水就能打发的?
当天夜里,陈三水又做了那个噩梦。还是那个红衣女人,只是这次,她脸上的白纱掉了下来。那是一张惨白的脸,七窍里都淌着黑水,头发上缠着密密麻麻的水草,水草的根须钻进她的皮肉里,渗出血丝。
“还我的簪子……”女人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冰冷刺骨,“还我的簪子……不然,你就替我留在河里,陪我……”
女人伸出手,她的手指上缠着水草,指甲又尖又长,朝着陈三水的脖子抓了过来。陈三水吓得大叫一声,想要躲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水草缠上自己的手腕、脚踝,甚至钻进了他的衣领,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到全身。
“救命!救命啊!”陈三水拼命地呼喊,可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这时,他听见王掌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三水,快醒醒!快咬破自己的舌尖!”
陈三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股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王掌柜正蹲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张黄符,符纸已经烧成了灰烬。
“掌柜的……”陈三水的声音沙哑,他看着自己的手腕,上面赫然印着几道青紫色的勒痕,像是被水草缠过的痕迹。
王掌柜的脸色凝重:“那怨魂不肯罢休,符水镇不住她了。看来,只能用最后一个法子了。”
他告诉陈三水,这护城河里的怨魂,最忌生人血。只要用陈三水的血,混着黑狗血,再加上那截水草,做成一个替身,扔进河里,或许能骗过那女人,让她以为陈三水已经替她留在了河底。
“黑狗血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差那截水草了。”王掌柜说,“你得跟我去一趟河边,亲手把那水草捞上来。记住,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不要答话。”
陈三水点了点头,跟着王掌柜出了门。
此时天还没亮,护城河边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灯笼发出一点微弱的光。河水黑沉沉的,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王掌柜提着一个木桶,桶里装着黑狗血,手里还拿着一把镰刀。他递给陈三水一根麻绳:“把这个系在腰上,我在岸上拉着你,你下去捞水草。记住,只捞你那天捡到的那截,多一根都不要碰。”
陈三水接过麻绳,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进了河里。河水冰凉刺骨,没过了他的膝盖,又没过了他的腰。他低着头,在水里摸索着。河底的淤泥很厚,踩上去软软的,像是踩在死人的身上。
忽然,他的手指触到了一截熟悉的水草。那水草通体发黑,上面还缠着那块红布。陈三水心里一喜,正要伸手去抓,耳边却又传来了那女人的歌声。
“郎啊郎,莫忘旧时光……”
“鸳鸯枕,芙蓉帐,等你到天荒……”
歌声越来越近,像是就在他的耳边。陈三水想起王掌柜的叮嘱,咬紧牙关,不敢回头。他伸手抓住那截水草,用力一扯,想要把它从淤泥里拔出来。
可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拉力从水草的另一端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河底拽着水草,不肯放手。陈三水使出浑身力气,猛地一拉,只听“哗啦”一声,水草被他扯了出来,同时被扯出来的,还有一只惨白的手。
那只手上缠着水草,指甲缝里塞满了淤泥,正死死地抓着水草的另一端。
陈三水吓得魂飞魄散,想要转身逃跑,却忘记了王掌柜的叮嘱。他猛地回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正贴在他的身后。七窍淌着黑水,头发上的水草根根分明,正是那个红衣女人。
“你……回头了……”女人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既然回头了,就别想走了……”
她猛地伸出另一只手,死死地掐住了陈三水的脖子。陈三水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阵阵发黑。他看见女人的身体慢慢从水里浮出来,她的身上缠着密密麻麻的水草,那些水草像是有生命一样,朝着陈三水的身上爬来。
岸上的王掌柜看见这一幕,急得大喊:“三水,快把水草扔了!快!”
陈三水想要松手,可那水草像是长在了他的手里一样,怎么也甩不掉。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水草缠上自己的脖子、胸膛,钻进自己的皮肉里。冰冷的河水涌进他的口鼻,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最后,他看见王掌柜提着镰刀跳进了河里,朝着那女人砍去。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松开了掐着陈三水脖子的手。陈三水趁机挣脱水草,拼命地朝着岸边游去。
他爬上岸,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回头看向河里,只见王掌柜和那女人扭打在一起,无数根水草从河底冒出来,将两人紧紧地缠住,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河水里。
“掌柜的!”陈三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想要跳进河里去救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住了。
河面上的水波渐渐平息,歌声消失了,水草也慢慢缩回了水底。天,亮了。
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陈三水失魂落魄地回到纸扎铺,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枚银簪子,看着上面的鸳鸯,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把银簪子放进一个木盒里,又在木盒里放了许多纸钱,然后抱着木盒,一步步走向护城河。
他将木盒轻轻放进河里,看着它慢慢沉入水底。
“掌柜的,对不起……”陈三水跪在河边,磕了三个响头,“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贪那点小便宜……”
就在这时,河面上忽然飘来一截水草,正是他那天捡到的那截。水草上的红布已经褪色,上面的并蒂莲却依旧鲜艳。
陈三水看着那截水草,忽然笑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朝着河里走去。
河水没过了他的膝盖,没过了他的腰,没过了他的胸口。他感觉那些水草正顺着他的皮肤,慢慢钻进他的身体里。
“郎啊郎,莫忘旧时光……”
“鸳鸯枕,芙蓉帐,等你到天荒……”
河里又传来了那哀怨的歌声,只是这一次,歌声里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纸扎铺的门,再也没有开过。
后来,护城河边的老户都说,每到寒衣节的夜里,总能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在河面上飘荡。男人穿着粗布衣裳,女人穿着红衣,两人的手里都攥着水草,嘴里唱着那首哀怨的曲子。
有人说,那是陈三水和那个唱戏的女人。
也有人说,那是陈三水和王掌柜。
没人知道真相。
只有护城河里的水草,还在年复一年地生长,缠绕,等待着下一个捡走它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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