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那句“你想扮演什么角色”的问话，如同一把钥匙，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等待着刘云去扭动，开启更深层的对话。
刘云没有立刻回答。他提起温在热水中的酒壶，为郭嘉再次斟满那粗陶酒杯。氤氲的酒气混合着窗外飘入的湿润夜风，让这酒肆一角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奉孝兄，”刘云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可知，为何历代王朝，总逃不过‘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循环？”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刘云会从如此宏大的角度切入。他微微坐直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愿闻其详。”
“土地。”刘云吐出两个字，目光锐利，“土地兼并，乃天下祸乱之根！豪强权贵不断侵吞民田，失地流民日益增多。朝廷税基萎缩，国库空虚；百姓无立锥之地，唯有铤而走险！此乃一个死结，不解此结，纵有十个光武中兴，百年之后，依旧是旧疾复发，循环往复！”
郭嘉眉头紧锁，这个问题他自然清楚，但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将其提升到王朝周期律的高度！他沉声道：“此乃千古难题，非人力可解。抑兼并？触怒天下豪强，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
“非不可解，而是未曾找到正确的方法。”刘云目光灼灼，“若改变税制，不以田亩为主要征税对象，而以商事、工坊之利为税基呢？鼓励工商，开拓海贸，使得财富不独聚于土地之上。朝廷财力雄厚，便可兴修水利，推广新式农具（如曲辕犁），提高单亩产出，使少量土地亦能养活一家人口。同时，以强大的国力和新的产业吸纳流民，使其不再是动荡之源，反成建设之力！此为‘开源’！”
郭嘉怔住了！不以田亩为主税？重视工商？开拓海贸？这些观念完全颠覆了他所学的‘重农抑商’的传统经济思想！但仔细一想，若真能实现，似乎……确实能从根本上缓解土地压力！
“那‘节流’又在何处？”郭嘉忍不住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节流，在于组织与效率！”刘云斩钉截铁，“譬如军制。如今各地兵为将有，士卒只知将军，不知朝廷，此乃藩镇割据之祸根！若仿照……古之锐士之法，加以改进，建立一支完全效忠于国家、而非个人的军队？士卒由国家统一招募、训练、发放粮饷，将领由中央考核任免，定期轮换。如此，可保军权不旁落，军队战力亦可因专业化训练而远超乌合之众！”
职业军队！国家化！郭嘉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几乎是在挑战整个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私兵部曲制度！但他无法否认，这确是解决尾大不掉问题的釜底抽薪之策！
刘云看着郭嘉脸上的震惊，继续抛出更具冲击力的概念：“再譬如医疗。奉孝兄可知，许多时疫、创伤溃烂，并非天罚，而是由无数肉眼难见的‘微尘’（细菌）引起？若能推广我之前所用的‘消毒’之法，建立专门的医署，研究防治之道，军中将士伤亡可减半，民间瘟疫流行亦可得到控制！此为保存人力，亦是强国之本！”
微尘致病？郭嘉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他回想起刘云为他包扎伤口时那套看似古怪却极其有效的程序，心中的疑云渐渐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震撼！
“还有教育！”刘云越说，目光越是明亮，“打破世家对知识的垄断！推广廉价的纸张与印刷之术，让书籍不再是少数人的珍藏！设立官学，甚至……推行某种形式的‘考核’（科举），不论门第，唯才是举，为寒门子弟开辟一条通天之路！如此，天下英才尽入彀中，何愁无人可用？”
廉价纸张？印刷术？不论门第的考核？郭嘉已经听得有些麻木了。刘云口中描述的每一项举措，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当下这个腐朽制度的要害之上！这不是简单的修修补补，这是要从经济、军事、医疗、教育等方方面面，彻底重塑一个新的秩序！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宗室子弟，仿佛在看一个来自未知世界的怪物。这些想法，任何一个流传出去，都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杀身之祸！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幅令人心驰神往的、截然不同的未来蓝图！
刘云看着郭嘉脸上那混合着震惊、茫然、兴奋与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效果。他放缓语气，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力：
“奉孝兄，这便是我眼中的‘破局之道’。这不是与那些诸侯在旧的棋盘上争一时之长短，而是……要彻底掀翻这张旧棋盘，用新的规则，新的材料，重新打造一个新的！这条路很难，前所未有之难。但，这难道不比辅佐某个注定会陷入旧循环的‘英雄’，更值得奉孝兄你这样的不世之才，去挑战，去实现吗？”
郭嘉久久无言。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仿佛带着电流，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的世界观，在这个夜晚，被刘云用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见识，彻底击碎，又在废墟之上，描绘出了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轮廓。
他需要时间，需要好好消化这一切。
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深深地触动了。一种遇到真正明主的预感，如同野火般，在他胸中悄然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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