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风曳镇东三街。加拉蒂亚完成了画展前的每日展馆内例行检查,独自返家的途中。
月色一步一步爬上风曳镇的肩膀,散发着属于它自己的声音:远处晶体工厂模糊的余震,水管间歇的滴答,野猫掠过墙头的窸窣。人影寥落,加拉蒂亚的脚步声融入着一片“宁静”中。她走得轻,但每一步都踩得踏实;短靴硬底与石板接触的质感,是她与这片黑暗的私密对话。
礼帽帽檐压得很低,视野收束在身前几步。但她“看”世界,从不只靠眼睛。布设在展览馆外围的几处微型弦能感应器,在她离开百米后依然反馈着平静的波动。直到——其中一处的反馈,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非自然的凝滞。
她没有停步,没有加速。只是在下一个巷口转弯时,将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属卡牌悄无声息间弹射到身后墙壁的阴影夹角。牌面微烫中荡漾出加拉蒂亚的“分身”,开始被动收集后方十米内所有的震动、热能残留与异常的弦能扰动。
三个心跳后,反馈传来:一个轮廓。稳定、低温、移动节奏与她完美同步,甚至巧妙利用了风声和脚步声作为掩护。专业得令人脊背发凉。
跟踪者。
加拉蒂亚又走过两个街口,前方是一片废弃的小广场,干涸的喷泉底座在月光下泛着冷白。这里空旷,无遮无拦。
她在此处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对着身后空洞的黑暗,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跟了三条街,不累么。”
话音落地的瞬间,加拉蒂亚身形微颤!以违背惯性的速度猛然拧腰回身,右手在转身的同时从旗袍开衩处抽出——不是一张牌,而是三道呈品字形激射而出的寒光,撕裂空气,直取身后阴影中某个预判的位置!
“叮!叮!嗤——”
两声金属交击的脆响,一道利物切入木头的闷声。
月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骤然攫取、凝练,然后泼洒了下来。
不是照亮,而是浇筑。
一道身影,从巷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不疾不徐地“流”了出来。仿佛她本身即是夜色凝结的精魄,只是此刻选择了显形。
首先落入眼帘的,是那抹在清冷月华下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蓝。并非天空的浅薄,也非海洋的沉郁,而是一种介于宝石与寒冰之间的、极具穿透力的靛蓝长发。披散在脑后,绷出一道利落而优美的弧线露出完整而白皙的颈项,以及颈后那道淡色的、宛如命运签名的旧疤。
紧接着,是那身蓝白相间的欧泊旧制服。它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妥帖地包裹着一具高挑、挺拔、比例近乎苛刻的身体。修身的黑色衬衫领口紧束,外套的白色基底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银线流苏滚边如同为她勾勒出一道无声的边界。过膝的高跟长靴完美展现着腿部精致的线条,令身姿更显挺拔;靴跟敲击在古老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孤独而富有韵律的“笃、笃”声,每一步都仿佛丈量着夜晚的寂静,也踩在观者心跳的节拍上。
拉薇,她就这样站定在那片被月光单独辟出的“舞台”中央,肩背挺直如剑。身高带来的些许优势让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但那并非傲慢,而是一种沉淀于骨血里的、属于昔日精锐执行官的冷冽与疏离。
月光描摹着她清晰的下颌线,以及那双在阴影中初看沉静、细看却仿佛有冰封火焰在静谧燃烧的眼眸。她没有刻意摆出任何姿态,但仅仅是站在那里,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而锐利起来。夜风拂过,撩动着她鬓角的蓝发,拂过她毫无表情、宛如古典雕塑般的脸颊。
拉薇手中那柄狭长的格斗匕首,此刻反而成了最不起眼的陪衬。因为所有的注意力,都会不由自主地被这个人本身所掠夺——一种混合着旧日荣光、叛逆决绝、深海般危险与寒月般凄艳的复杂气质,扑面而来。
她抬起眼,目光精准地刺破昏黄光域与清冷月华的边界,落在加拉蒂亚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评估的锐利,却又奇异地不含杀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听觉,布防,反击预判。乌尔比诺的‘黑桃皇后’,名不虚传。”拉薇的声音带着月光般的清冽与距离感,“不过,下次留牌做陷阱,弦能波动的收敛可以再完美百分之十五。现在的痕迹,够我这样的人‘看’到三次了。”
加拉蒂亚缓缓转过身,正面相对。帽檐下的眼睛眯了起来。“欧泊的‘轨迹阅读’……难怪能跟得这么干净。”她认出了对方,语气没有疑问,只有冰冷的确认,“一个理论上已经‘归档’的人,现在该叫您剪刀手的利刃了,拉薇女士。梅瑞狄斯博士派你来到这里,是想在乌尔比诺和欧泊的谈判中,替剪刀手捞点筹码,还是纯粹来搅局的?”
“筹码?搅局?”拉薇向前踏了一步,高跟鞋叩击石板,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博士的兴趣在于了解真相,而真相往往就藏在混沌之中。我需要一张‘邀请函’,一个能让我跟着你们高层走进欧泊总部的身份。至于剪刀手想捞什么……”她匕首的刃口微微偏转,反射出一线月光掠过加拉蒂亚的眼睛,“打赢我,或许我就告诉你。”
“凭你?”加拉蒂亚几乎在同一时间也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进入危险范围。加拉蒂亚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又夹住了两张边缘锋利的扑克牌。“就凭你差点被我的欢迎仪式钉在墙上?还有,你是怎么精准晓得我在风曳镇的?纽特朗城中,可别说没留你的味道。”
最后一个问题抛出,加拉蒂亚的身影率先动了!侧滑半步,左手的扑克牌呈品字形无声射出,封堵拉薇右侧闪避空间,右手那张黑桃A却隐在腕后,蓄势待发。
拉薇侧身,匕首划出短促的弧线,“叮叮”两声脆响磕飞两张牌,第三张擦着她腰际掠过,带起一丝布料纤维。她借着格挡的力道揉身而上,匕首直刺中线,声音在动作的间隙里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你想说天际线酒店是吧?那的门禁系统还是老样子,三岁孩子动动脑子就能破解。至于找到你……你们乌尔比诺的人,是不是都喜欢把‘重要’又‘不重要’的东西,随手放在客厅桌上?”拉薇自然指的是顶楼包间里投影的那张画展海报。一边回应着加拉蒂亚提问的同时,匕首的攻势骤然加快,如疾风骤雨,逼得加拉蒂亚连连后退格挡。
“重要又不重要?”加拉蒂亚在密集的格挡中冷笑,一张牌突兀地从她指间消失,下一刻却从拉薇耳后的阴影中钻出,直刺后颈!“看来剪刀手不仅对真相有兴趣,对别人的行程安排也关心得很呢!”
拉薇头也不回,仿佛脑后长眼,左肘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后击,精准地一记侧踢踹飞了从加拉蒂亚指尖跟上偷袭的牌。“关心行程,不如关心一下谁在利用过去的幽灵给现在的人定罪。”她猛地压低重心,再出一记扫堂腿攻向下盘逼得加拉蒂亚跃起的同时匕首上撩,“珐格兰斯实验室的香氛数据,修改痕迹可新鲜得很,带着一股……陈年的腐锈味。你们和欧泊合作,就没怀疑过欧泊内部真就那么干净吗?”
这话戳中了核心。加拉蒂亚在空中拧身,足尖在拉薇上撩的匕首侧面一点,借力向后飘开,同时双手连挥——牌雨!
无数扑克牌如同被惊扰的鸦群,从她周身迸发,闪烁着致命的寒光,将拉薇周身数米全部笼罩!月光下,这场金属暴雨封死了所有常规闪避路线。
“怀疑是免费,证据才昂贵!”她的声音穿透牌雨,“怎么,你们的信息网比欧泊还精通不成?或者说剪刀手每个人都跃跃欲试想亲自进场……当那个鉴宝的人?”
拉薇瞳孔微缩。在牌雨临身的最后一刹,她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动作:不退反进,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冲入牌雨最密集的起始区域,同时身体极力后仰,几乎与地面平行!
这个动作违背直觉,却精准地利用了牌雨爆发时最初的、相对稀疏的扇形缺口。大部分牌从她仰倒的身体上方和两侧呼啸而过,少数被她以匕首和急速摆动的手臂格开。金属碰撞声、切入地面的“咄咄”声连成一片。
就在她身体后仰到极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微妙平衡点时——
加拉蒂亚的身影,如同从飘落的牌雨中凝结而出,骤然出现在她侧上方!手中那张最大的、边缘暗金流转的黑桃K,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刺拉薇的咽喉!
这一击,时机、角度、速度,均臻化境。
拉薇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锐光。她没有试图格挡,而是在身体即将失去平衡的刹那,以抵住地面的匕首尖为支点,腰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整个身体像折断般横向旋转!
“嗤啦——”
黑桃K的锋刃,擦着她的脖颈掠过,割断数缕蓝色发丝,卡牌划过时冰凉的触感紧贴皮肤。
与此同时,拉薇旋转中递出的、原本绝不可能够到的格斗匕首,却因这违反常理的横向位移,诡异地出现在加拉蒂亚因全力一击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侧方。
刀尖稳稳、轻轻地,点在了加拉蒂亚的颈动脉上。
两人定格。
牌雨终于落尽,叮叮当当散落一地,月光无声流淌,风掠过空旷的广场。
拉薇维持着那个高难度的、近乎折断的姿势,气息微乱,但声音依旧清冷平稳,一字一句,送入加拉蒂亚耳中:
“……是我赢了,大魔术师小姐。”
锋刃直抵软肋,传来死亡的寒意。
几秒死寂。
加拉蒂亚眼见败局已定,从胸腔中努力吐出一口气,指尖夹着的黑桃K无声地消散成点点微光,激烈的战意如潮水般褪去。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拉薇微微喘息,声音低沉而清晰,“剪刀手想捞的…算了,就算开一张空白支票给你们那个纨绔的绿毛龟小子,他又能喊出多逆天的报价呢?只要你们能带我混进欧泊总部,我拿到想要确认的信息,立马就走。因为我自身的时间也...不多。况且博士的初衷并不是掺入局中,她只是想拉拢那位被欧泊诬陷的无辜人。这个答复,够换一张‘临时通行证’的考虑资格了么?”
加拉蒂亚抬手,摸了摸颈侧被刀尖点过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点微凉。她试图从拉薇的眼眸中读出些微破绽,却发现眼前这位曾经的“第三执行官”的气质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我会把今晚的事,以及你的要求,原封不动地转告奥黛丽小姐和白墨。”她慢慢说道,从腰后递出一张新的黑桃卡牌交予拉薇,“决定权在他们手中。在我们联系你之前——”
“最多三天。我的时间,和那位被诬陷的人的时间,都不多了。”拉薇并没有给加拉蒂亚更多言语的时间,也婉拒了那张用于联系的黑桃卡牌,只是将匕首收回腿环中。蓝白的身影向后一步,纵身一跳融入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再一步,便彻底消失在风曳镇迷宫般的小巷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广场上,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扑克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细微的弦能涟漪,以及加拉蒂亚指间那张重新凝实、却似乎黯淡了几分的黑桃K。
加拉蒂亚抬起头,看向展览馆的方向,又望着纽特朗市中心那片被晶格网络光芒笼罩的冰冷天际线。
她没有立刻去收拾残局,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让夜风吹散周身激斗后残留的、过于锐利的气息。然后,她弯下腰,动作并不快,一张一张,将散落的扑克牌捡起。每一张牌在触碰到她指尖时,便悄然化作一缕微光,收回她腕间特制的卡槽。这个过程沉默而专注,像是战士在战后默默擦拭武器,也像是一个人在努力抚平内心被搅动的波澜。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望了一眼拉薇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沉默。然后,她转过身,步履比来时略显沉重,却依然稳定地,朝着东三街旧宅的方向走去。
风曳镇东三街,旧宅。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温暖的光晕和食物淡淡的余香便包裹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夜的清寒与方才的肃杀。
玛德蕾娜正坐在靠窗的画架前。
她换下了白天的衣服,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居家长裙,栗色的头发松松地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肩侧。窗台上一盏老式台灯洒下暖黄色的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左手轻轻扶着调色板,指尖仍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但右手握着的画笔却稳稳地,在画布上点缀着细腻的色彩。
那是一幅显然刚刚开始不久的、私人的小画。背景是朦胧温馨的暖色调,画面中央,是两只相依偎的白色小鸟。它们共用一根细枝,羽毛蓬松,一只微微侧头,似乎在为另一只梳理颈边的绒羽;另一只则安然闭目,神态全然信赖。笔触温柔,色彩纯净,在略显粗糙的画布上,流淌出一种无声的、近乎神圣的宁静与羁绊。
听到开门声,玛德蕾娜画笔一顿。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仔细地将笔尖上最后一点天青色点在作为背景的“天空”角落,这才放下画笔,转过身。
她的目光落在姐姐身上,从依旧整齐却似乎沾染了夜露的礼帽,到一丝不苟的衣襟,最后定格在加拉蒂亚的脸上。尽管加拉蒂亚的表情已经放松,尽力维持着平日的沉稳,但玛德蕾娜还是从她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冰冷的锐利,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疲惫。
那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被事情压着的沉。
“姐姐,”玛德蕾娜轻声唤道,声音像羽毛一样柔软,“你回来了。晚饭在锅里温着,我吃过了。”
“嗯。”加拉蒂亚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一些。她反手关好门,脱下外套。加拉蒂亚并没有去厨房,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检查屋外的安防,而是径直走到画架旁。
她搬来张凳子在玛德蕾娜身边坐下,目光先是落在画布上那对依偎的小鸟上,凝视了数秒。暖黄的灯光下,她冷硬的侧脸线条似乎也被柔化了。
然后伸出手,没有触碰画布,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珍惜的力道,揽过妹妹的肩膀,将玛德蕾娜的头靠向自己。
玛德蕾娜顺从地依偎过来,将脸颊贴在姐姐的颈窝。她能感觉到姐姐身上带来的、尚未散尽的夜凉,也能感觉到姐姐手臂传来的、稳定而有力的温度。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说“你好像有心事”。玛德蕾娜只是静静地靠着,一只手悄悄抬起,覆在加拉蒂亚揽住她的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
就像画中那只为同伴梳理羽毛的小鸟。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加拉蒂亚一直紧绷的肩背,终于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线。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满是颜料、旧木头和妹妹身上干净皂角的混合气息,那是“家”的味道,是她战斗和守护的意义所在。
“画得很美。”良久,加拉蒂亚低声说,声音依旧有些沙,却浸满了暖意。她松开一些,手指温柔地捋了捋玛德蕾娜额前的碎发。
“突然想画的。”玛德蕾娜微微仰起脸,看着姐姐,清澈的眼眸里映着灯光,也映着加拉蒂亚的影子,“觉得……很温暖。就想画下来。”
“嗯。”加拉蒂亚又应了一声,这一次,声音里的沉郁散去不少。她看着妹妹的眼睛,那里面的信任与安然,像最纯净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涤荡着她心中因拉薇的出现、因那些错综复杂的阴谋和迫近的危险而泛起的波澜。
有些风雨,她必须挡在门外。有些黑暗,她必须独自审视。但此刻的温暖与宁静,是真实可触的,是需要她拼尽一切去守护的。
“这次的画展,都会顺利的。”加拉蒂亚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坚定与温和,仿佛刚才那场月下的生死交锋从未发生。
“嗯,我知道。”玛德蕾娜点点头,露出一个浅浅的、全然信赖的笑容,“有姐姐在。”
加拉蒂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然后,她站起身:“我去弄点吃的。你继续画吧,别太晚。”
“好。”
加拉蒂亚走向厨房,步伐比进门时轻快了些许。玛德蕾娜目送姐姐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然后转回身,重新拿起画笔。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对白色的小鸟上,嘴角的温柔笑意久久未散。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风拂过老旧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但在这方小小的、被暖光笼罩的天地里,只有画笔擦过画布的沙沙声,和厨房里传来的、令人心安的轻微响动。
一对小鸟,一盏孤灯,两个相依为命的人。
这便是乱世之中,最珍贵也最脆弱的——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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