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湾的初秋,已有凉意。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穿过半开的窗棂,吹动着西花厅内的烛火,光影摇曳。
林承志风尘仆仆地从北京返回,不及休息,便被召至西花厅。
厅内只有李鸿章一人,正背着手,站在那幅巨大的《海疆舆图》前,仰头凝视。
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寂。
“学生林承志,拜见中堂。”林承志行礼,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
李鸿章缓缓转过身。
三日不见,他似乎又苍老了些,眼袋更深,眼神中的疲惫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仔细打量着林承志,仿佛要看出他这趟北京之行的所有变化。
“回来了?坐。”李鸿章指了指椅子,自己也走到公案后坐下。
“北京一行,感受如何?”
林承志在下首坐了,斟酌着措辞:“回中堂,京城气象,果然非外省可比。
庆亲王宴上,高官显贵、各国公使云集,学生见识了不少。”
“哦?除了见识,可还遇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
李鸿章端起早已凉了的茶,抿了一口。
林承志心知肚明,李鸿章必然已经通过自己的渠道,知道了部分情况。
他选择性地汇报:“席间得见翁同龢翁大人,翁大人对学生似有疑虑。
庆亲王问及理财、国债之事,学生按中堂吩咐,委婉提及,王爷似有兴趣,但翁大人反对。”
他略去了皇帝召见和邂逅静宜格格之事。
这两件事太过敏感,在未明确李鸿章态度前,他不敢轻易透露。
尤其是皇帝召见,若李鸿章因此猜忌他与皇帝直接联系,后果难料。
李鸿章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看不出喜怒。
待林承志说完,他才缓缓道:“翁叔平(翁同龢字)反对,意料之中。
他那一套‘节流为本’、‘量入为出’,在太平年景或许可行,如今嘛……”
李鸿章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问道。
“庆郎除了问国债,可还问了你别的?比如……北洋?水师?”
“庆亲王倒是问了一句,关于水师添舰购炮款项,是否也可用国债筹措。
学生以‘军国大事,自有朝廷和中堂大人统筹’为由,未作具体回答。”林承志如实道。
“嗯,答得还算得体。”李鸿章微微颔首。
“庆郎此人,心思活络,但……不可深交。
他今日可以对你笑脸相迎,明日若觉无利可图,或你碍了他的事,翻脸也比谁都快。”
这是再次提醒林承志站队。
“学生谨记中堂教诲。”林承志应道,稍作停顿,试探着问道。
“中堂召学生来,可是对沙盘推演后之事,有了决断?”
北京之行是插曲,北洋才是主舞台。
李鸿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沉的暮色。
良久,他才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沉重:
“你离津这三日,老夫收到了两份急报。”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第一份,来自驻日公使。
日本国会通过了新的海军扩张案,追加预算两千三百万日元!
主要用途,是向英国阿姆斯特朗公司增订两艘新式装甲巡洋舰。
据称航速可达23节以上,将装备最新式的152毫米速射炮!
交货期……最迟三年!”
林承志心中一震。历史似乎在加速!
日本扩军的速度和力度,比他记忆中还要猛烈!
“第二份,”李鸿章的声音更冷。
“来自我们在上海的耳目。
英国汇丰银行、德国德华银行,正在与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密切接触。
商讨一笔总额可能高达五百万英镑的联合贷款,抵押物是日本的关税和烟草专卖权!
这笔钱,一旦到位,足以支撑日本完成其庞大的海军造舰计划!”
资本的力量!西方列强为了在远东制衡俄国,已经开始用金融手段扶持日本了!
“还有,”李鸿章走回公案,抽出一张薄纸。
“这是今早刚到的。
俄国驻华公使向总理衙门提出照会。
要求‘重新勘定’珲春、瑷珲一带边界,并‘共同开发’黑龙江以北金矿。
措辞强硬,暗含威胁。”
北有俄国磨刀霍霍,东有日本疯狂扩军并得到西方资本输血,内部则财政枯竭、党争不断……
林承志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李鸿章双手撑在公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睛死死盯着林承志。
“林承志,你现在明白了吗?
时间!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日本人的船,再有三年就能到!
我们的‘定’、‘镇’二舰,是1885年到的!
不到七年,他们已经快要追上,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我们了!
而朝廷的银子呢?翁叔平那些人还在为每年几十万两的水师维持费吵翻天!”
李鸿章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那是愤怒,更是深切的无力感和焦虑。
“沙盘推演,你让老夫看到了最坏的未来。
而这些情报,让老夫知道,这个最坏的未来,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来得更快!”
李鸿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所以,老夫找你来,不是要听空谈,是要问你。
你之前所说的那些‘药方’,哪些是现在就能用?
哪些能最快见效?钱,从哪里来?人,从哪里找?”
李鸿章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也意味着,他开始真正考虑将林承志纳入他的救亡图存计划中,并赋予其实际责任。
林承志精神一振,整理思路,沉声道:“中堂,学生以为,当务之急,可分三步走,三管齐下。”
“讲!”
“第一步,最快能见效的,是‘人’。
立即选派北洋水师中最优秀、最年轻、最有进取心的军官和工匠,赴英国、德国最好的海军学院和船厂学习!
不光学操作,更要学设计、学管理、学最新的战术思想!
人数不必多,但要精,要舍得花钱,要签契约,学成必须回来效力!
此事,可由学生通过海外关系秘密安排,部分费用,学生亦可承担。”
这是利用他的国际人脉和资金,绕过朝廷冗繁程序,快速培养核心人才。
“第二步,同步进行‘器’的更新。
速射炮是关键。
学生在美国的实验室已有初步成果,可设法将关键图纸、部件甚至一两门原型炮,秘密运回。
同时,学生愿出资,与江南制造局或福建船政局合作,设立秘密工坊,尝试仿制和改进。
潜艇的研制,亦可同步启动,先从小型港口防御潜艇开始。”
这是利用他的技术和资金,局部提升硬件水平。
“第三步,也是最根本的,是‘财’。”
林承志目光炯炯。
“朝廷拨款指望不上,洋债利息高昂且受制于人。
学生之前提议的‘海防协饷基金会’或试行‘海防债’,或许是一条出路。
若中堂允许,学生愿先捐资五百万两,作为启动基金,并利用学生海外商誉,尝试吸引部分华人富商和侨资参与。
所筹款项,专项用于军官留学、技术引进、改善水兵待遇及奖励创新,每一笔开支透明可查,确保银子花在刀刃上。”
李鸿章听完,久久不语,在花厅内缓缓踱步。
“五百万两……你倒是舍得。”
良久,李鸿章才开口。
“培养人,引进技术,这些都好说。
但这基金会、债券……太过新奇,朝廷那边,阻力会非常大。
翁叔平第一个就不会同意。”
“所以,需要中堂暗中支持,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和名义。”林承志道。
“或许,可以不必大张旗鼓叫‘基金会’或‘债券’。
可以先用学生捐资的名义,成立一个‘北洋水师技术革新与人才培育特别款项’。
由中堂指定绝对可靠之心腹与学生共同管理,账目独立,定期向中堂禀报。
如此,不经过户部,不惊动朝堂,先做起来。
待做出成效,有了实实在在的战舰、火炮、人才,再图后续。”
李鸿章停下脚步,凝视着林承志。
“你如此尽心尽力,甚至自掏腰包,所求为何?莫不是真如你所言,只为‘报效国家’?”
林承志站起身,深深一揖:“中堂明鉴。学生确有为国之心,此心天地可鉴。
然学生亦非圣人,有所求。
学生所求者,一为施展平生所学,不负此生。
二为在这大变局中,为我华夏争一线生机,亦为自身谋一安身立命、光耀门楣之前程。
三……”林承志声音更加恳切。
“学生深知,欲成大事,非依附中堂这等中流砥柱不可。
学生愿将身家性命、前程未来,皆系于中堂麾下,惟愿中堂能给学生一个机会,一个平台。”
李鸿章的目光在林承志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灵魂。
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叹息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罢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李鸿章似乎下定了决心。
“你提出的三步,老夫原则上同意。细节还需推敲。”
他走回公案,铺开纸笔:“第一,选派人员留学之事,你与盛杏荪商议,拟个名单和章程来,要快。
第二,速射炮和潜艇之事,你全权负责,需要什么支持,可直接向老夫禀报。
天津机器局、大沽船坞,你可持老夫手令前去查看,若有合用之处,尽可使用。
第三,那五百万两‘特别款项’,你先准备着。
此事需绝对保密,账目……就由你和杏荪共管,每旬向老夫密报一次。”
他这是给了林承志相当大的权限和信任!
“学生领命!必不负中堂所托!”林承志强压心中激动,躬身应道。
“别高兴得太早。”李鸿章泼了盆冷水。
“你如今已入了某些人的眼。
北京之行,看似风光,实已树敌。
翁叔平那边,且不说。
庆郎……他若知道你在我这里得了实权,必会设法拉拢或打压。
还有……”李鸿章眼神一寒。
“日本人,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恐怕也不会让你顺顺利利地做事。”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密报,递给林承志:“你看看这个。”
林承志接过,快速浏览。
密报显示,近日天津日本领事馆武官井上敏夫活动异常频繁,多次与一些北洋中下层军官“偶遇”、“饮酒”。
同时,上海方面也报告,那个光明会的梅耶,与日本领事馆人员接触密切。
“你的‘富’与‘才’,还有你与我北洋的关联,已成众矢之的。”李鸿章冷冷道。
“从今日起,你的安全,老夫会加派人手。但你自身更需警惕。记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学生明白。定当小心行事。”林承志肃然道。
“你且先回去,好好准备。三日后,与盛杏荪一同来见老夫,敲定细节。”
李鸿章挥挥手,显得十分疲惫。
“学生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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