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后，秋意愈浓。
听雨轩庭院里的绿萼梅彻底恢复了生机，新长的嫩叶翠绿可爱。桂花谢尽，但菊花开了，黄的、白的、紫的，一丛丛，在秋阳下灿烂夺目。
这日午后，小亭里又坐满了人。
知书站在亭中，手里没拿稿纸，只拿着一块醒木。他今日要讲《江湖客》第十四回，凌云和慕容雪夜探“暗影楼”分舵。
这段情节紧张刺激，静姝写得尤其精彩。知书看了三遍，就全记下了——不是勉强记住，是真正地“过目成诵”。
这就是《过目不忘术》的妙用。
周鹤先生说，这门功夫练到深处，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知书天赋在此，进步神速。如今他看静姝写的新章，只需一遍，就能记住九成；看两遍，就能一字不差地背出；看三遍，连标点停顿都记得。
此刻，他深吸一口气，醒木一拍。
“啪！”
清脆的响声让众人精神一振。
“上回说到，凌云与慕容雪查到‘暗影楼’线索，决定夜探城南分舵。是夜月黑风高，正是行事的好时机……”
知书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
与往日不同，今日他完全脱稿，眼神自由地扫过听众，手势更自然，表情更生动。因为没有稿纸的束缚，他完全沉浸在故事里，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说书人，在讲述亲眼所见的故事。
“两人换上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双眼。凌云使的是长剑，慕容雪使的是双短剑。子时三刻，两人如狸猫般跃上墙头……”
他讲到这里，声音压低，带着神秘的意味。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分舵里寂静无声，只有走廊尽头一间屋子亮着灯。两人对视一眼，悄然靠近。刚到窗下，忽闻屋内有人说话……”
知书顿了顿，醒木轻敲桌面。
“笃，笃。”
模仿敲门声。
然后他换了种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中年男子：“……此事关乎重大，务必办妥。”
又换一种声音，尖细，谄媚：“大人放心，小的已经安排妥当，三日后动手。”
再换一种声音，年轻，冷冽：“若走漏风声……”
三种声音，三种语气，活灵活现。
台下众人都听呆了。
朱槿瞪大眼睛，小声对青黛说：“知书会口技？”
青黛摇头：“不是口技，是……模仿。他把自己当成故事里的人了。”
确实，知书此刻完全进入了状态。他不仅是讲述者，更是演绎者。讲到凌云时，他挺直腰板，声音沉稳有力；讲到慕容雪时，他身姿稍侧，声音清冷中带着坚韧；讲到反派时，他压低嗓音，语气阴鸷。
更妙的是，他能同时“扮演”多人对话。
“……凌云在窗外听得真切，心中震惊。那‘三日后动手’，目标竟是……当朝太傅！”
知书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惊怒。
台下众人也倒吸一口凉气。
太傅！那可是朝廷重臣！
“慕容雪按住凌云的手，眼神示意：不可打草惊蛇。两人正要退去，忽听屋内那人道：‘窗外何人？’”
知书猛地转身，做出戒备姿态。
“坏了！被发现了！凌云不及细想，拉起慕容雪就跑！屋内冲出数人，紧追不舍！黑夜之中，刀光剑影——”
他语速加快，如连珠炮般，把追逐战讲得惊心动魄。
众人听得手心冒汗，仿佛自己也在被追杀。
紫苏手里的糕点忘了吃，白芷的账本忘了看，青黛的绣花针停在半空，朱槿的飞针忘了练，达理和墨竹蹲在花丛边，眼睛一眨不眨，连赵嬷嬷都放下针线筐，全神贯注。
静姝坐在廊下，也听得入神。
这是她写的故事，但听知书讲出来，竟有了新的生命。
那些她一笔带过的细节，被知书丰富了；那些她平铺直叙的情节，被知书演绎得跌宕起伏。
这就是讲述者的力量。
故事不只是文字，更是声音，是表情，是节奏，是氛围。
而知书，是个天才的讲述者。
“两人且战且退，终于逃到城墙边。追兵已至，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千钧一发之际，慕容雪从怀中取出一物，往地上一摔——”
知书做了个摔的动作。
“‘砰！’一声巨响，白烟弥漫！趁乱，凌云揽住慕容雪，纵身跃上城墙！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长出一口气，醒木一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结束了。
庭院里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好！”朱槿第一个跳起来，“知书你太厉害了！跟真的似的！”
“那些声音，怎么学的？”达理好奇地问。
“还有那些动作，活灵活现的！”紫苏赞叹。
知书被夸得不好意思，挠头道：“就是……把自己当成故事里的人，想着他们当时会怎么说话，怎么做动作。”
他说得简单，但众人都知道，这需要极高的天赋和专注。
静姝走过来，温声道：“讲得很好。比我看书稿时，更生动，更精彩。”
知书脸红了：“是小姐写得好……”
“不，”静姝摇头，“故事是骨架，讲述是血肉。你给了故事血肉，给了它生命。”
这话说得重，知书眼圈都红了。
他从没想过，自己能这么有用。从前他只是个抄书的小厮，现在……他能让故事活过来，能让大家这么喜欢。
这种被认可的感觉，太好了。
“小姐，”他鼓起勇气，“我……我想把后面的故事都背下来，以后都不用稿子讲了。”
“可以。”静姝点头，“但别太累，慢慢来。”
“不累！”知书眼睛亮晶晶的，“背故事……比背书有趣多了！”
众人都笑了。
确实，对知书来说，背书是苦差，背故事是乐趣。
而他能把乐趣，变成才华，变成价值。
这就是修炼的另一个妙用——不是直接提升武力，而是开发潜能，让天赋发光。
知书的天赋是记忆和表达，《过目不忘术》把这天赋放大了十倍，百倍。
如今他不仅是抄书小厮，不仅是说书先生，更是……表演者，演绎者。
“知书，”朱槿忽然道，“你去清风楼讲吧！肯定比刘先生还厉害！”
这话一说，众人都愣了。
清风楼？那是苏全的茶楼，现在《江湖客》说书专场火爆京城，刘三爷是台柱子。
知书……能行吗？
知书自己也愣了，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刘先生是前辈，我哪能……”
“怎么不能？”朱槿不服气，“你讲得就是好！我刚才听得心都跳出来了！”
白芷也道：“确实讲得好。不过……去清风楼，太惹眼了。”
这话提醒了众人。
知书是听雨轩的人，若去清风楼说书，难免引人注意。万一被人认出来，顺藤摸瓜，查到《江湖客》的作者……
静姝沉吟片刻：“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以后……也许有机会。”
她说得含糊，但知书已经满足了。
能在听雨轩讲，让大家喜欢，他就很高兴了。
至于去外面……他还没准备好。
“好了，”静姝拍拍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知书，你跟我来书房。”
众人散去。
书房里，静姝拿出新写的第十五回稿子。
“这是新的一回，你看看。不用急着背，先看，理解，揣摩人物。”她温声道，“说书不是背书，是演绎。你要理解每个人物的性格、动机、情感，才能讲得好。”
知书双手接过，郑重道：“学生明白。”
“另外，”静姝顿了顿，“你可以试着……加点自己的东西。比如某个场景，你觉得怎么讲更精彩；某段对话，你觉得怎么处理更有趣。在不改变主线的前提下，可以适当发挥。”
知书眼睛一亮：“可以吗？”
“可以。”静姝点头，“故事是活的，不是死的。每个讲述者，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风格。”
这是她的真心话。
前世那些经典作品，被无数次改编、演绎，每个版本都有独特的魅力。正是这些不同的诠释，让故事更丰富，更持久。
而今生，《江湖客》是她的作品，但她不介意别人给它新的生命。
知书的演绎，就是一种新的生命。
“谢谢小姐！”知书激动道，“我一定好好揣摩，好好讲！”
他抱着稿子，欢天喜地地退下了。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静姝走到窗边，望着庭院。
知书回到小亭，没有立刻看稿子，而是闭着眼睛，似乎在回味刚才讲书的感觉。
那种专注，那种投入，那种光芒……
真好。
每个人都在找到自己的位置，发自己的光。
白芷的管理，紫苏的厨艺，青黛的刺绣，朱槿的飞针，达理的轻身，墨竹的园艺，砚台的匠作，知书的讲述……
各有所长，各尽其能。
听雨轩这台机器，正因为每个人的独特，运转得越来越精彩。
而她，要做的就是守护这份独特，滋养这份成长。
不急，不躁，不争，不显。
就这样，慢慢来。
日子还长着呢。
窗外秋风萧瑟，落叶纷飞。
但听雨轩里，温暖如春。
因为这里的人，心里有火，眼中有光。
而光，能照亮前路，能温暖寒冬。
静姝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转身，坐回书案前。
该写第十六回了。
凌云和慕容雪，该发现更大的阴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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