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散和董可勇像两只濒死的树懒，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死死抱着那根救命的、也是唯一的浮木。手臂早已麻木，指尖在冰冷的浸泡下失去知觉，只是凭借着一股嵌入骨髓的求生本能，才没有松开。
划船？前进？那已是痴心妄想。他们现在连维持自己不沉下去，都已耗尽了所有。唯一的，渺茫得像风中残烛的希望，就是期盼着郑军最终打赢这场仗之后，并且在打扫战场时，能发现他们这两个在血与火中漂浮的“杂物”。
但这希望太过虚幻了，这偌大的江面，漂浮的残骸和尸体数以千计，谁会注意到两根紧紧抱着木头的“人棍”？
连续的逃亡、极度的紧张、体力的透支，再加上此刻冰冷的浸泡，陈散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觉得眼皮像坠了千斤巨石，每一次试图睁开都无比艰难。耳边的炮火声似乎也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世界在他感知里渐渐褪色、缩小，只剩下身下这块粗糙的木头，和无处不在的、砭人肌骨的寒冷。
太累了……就这样吧……
他的意志在瓦解，身体在寻求最终的“休息”。眼皮一点点合拢，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类似于湿布被强行撕裂的声响，在他耳畔极近的距离响起。
与此同时，他环抱着的木板猛地一震！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带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腥气，猛地溅射在他的侧脸、脖颈，甚至有一些溅入了他的口中！
那突如其来的温热感，与周身刺骨的冰冷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
陈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他眼帘的景象，让他的大脑在瞬间陷入了彻底的停滞。
他首先看到的，是原本董可勇头部所在的位置，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截血肉模糊、正在疯狂向外喷溅着鲜血的脖颈断口！那断口参差不齐，白色的颈骨茬子依稀可见，温热的血液如同一个失控的小型喷泉，带着“呲呲”的、生命最后的声音，有力地、持续不断地向外喷射，将他旁边的江水迅速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而在那块救命的木板上，就在那喷涌的脖颈断口旁边，多了一样东西。
一块边缘锋利、沾满了鲜血和疑似脑浆的、巴掌大小的暗红色木片。那不是船的碎片，看那木质和颜色，更像是从某艘被击毁的战船船舷或甲板上，被爆炸或炮弹撕裂崩飞出来的碎片。
它就像一柄死神的飞刀，在刚才那一刻，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和角度掠过，精准而残酷地……削掉了董可勇的头颅。
董可勇那具无头的身体，依旧保持着环抱木板的姿势，甚至因为肌肉的僵硬和本能的痉挛，抱得比之前更紧。只是那脖颈处，空荡荡的，只有汩汩的血流和生命的急速流逝。
陈散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又闭上，再张开，他想要嘶吼，想要尖叫，想要把胸腔里那炸开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宣泄出来。
但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声带僵硬，连一丝最微弱的气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瞳孔放大到了极限，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具还在喷血的无头尸体，盯着那块染血的致命木片。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战栗和崩溃。手指早已麻木，此刻却仿佛能感受到那溅射在脸上的、带着董可勇最后体温的血液，正一点点变得冰冷。
就在这时，一个很小的浪头打来，轻轻地、几乎是温柔地，推了那具无头的尸体一下。
一直紧绷着的、环抱木板的胳膊，似乎因为这最后的推力，或者是因为生命终于彻底流逝殆尽，那僵硬的力量消失了。
董可勇的尸体，缓缓地、缓缓地脱离了那块他们共同依赖的浮木，向着幽暗的江水中沉了下去。
在下沉的过程中，那脖颈的断口依旧在向外涌着血，在他身后拖曳出一道逐渐扩散、变淡的猩红色轨迹，像是一场无声的、献给这场战争的最后祭礼。
陈散依旧保持着环抱木板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的嘴还在徒劳地一张一合，像一条离水的鱼。
但他的大脑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思考。
只有一片空白。
绝对的、死寂的、仿佛连时间和空间都冻结了的空白。
他抱着木板，漂浮在血与火交织的江面上，像一具虽然还在呼吸，但内在已经被彻底摧毁的空壳。
意识，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摇曳着，被冰冷的江水与更深沉的麻木吞噬。
陈散环抱木板的手指，那最后一点凭借本能维持的力道，终于彻底松开了。不是主动放弃，而是维系“生”的那根弦，在接连不断的、超越承受极限的冲击下，铮然而断。
他感觉自己在下沉。
不是挣扎后的无力，而是一种……近乎平静的坠落。
冰冷的江水漫过他的口鼻，灌入他的耳道，压迫着他的胸腔。光线在头顶迅速黯淡、远去，只剩下浑浊的、泛着诡异红褐色的幽暗。外界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喊杀声，此刻变得沉闷而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嘈杂的回响。
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恐惧。大脑是一片被冻结的荒原，董可勇喷血的无头身躯、那块染血的碎木、漫天硝烟、飞舞的炮火……所有惊悚的画面都凝固了，失去了意义。疲惫感如同最深沉的夜色，包裹着他，拖拽着他，向着江底无尽的黑暗沉沦。
然而，战争的巨兽，连这种“平静”的终结也不屑于赐予。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湮灭，身体沉向未知深渊的刹那——
“轰！！！！！！！”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来自洪荒的巨响，猛地在他上方的水域炸开！那不是普通炮弹击中船体或落水的声音，而是一枚炮弹（或许是臼炮的开花弹，或许是火药库被殉爆）在距离水面极近的半空，或者浅层水中，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水的密度放大了这爆炸的威力。陈散只感觉一股无可抗拒的、毁灭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以爆炸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狠狠撞在了他的身体上！
他脆弱的躯体瞬间失去了所有控制，被这股狂暴的力量裹挟、撕扯。整个人在水中以一种疯狂而扭曲的姿态，像一条被巨力擒住、拼命挣扎甩动的鳄鱼，不受控制地高速翻滚起来！
天旋地转，上下莫辨，浑浊的江水与偶尔闪过的模糊光影在眼前疯狂搅动、旋转。
他的四肢如同折断的芦苇般甩动，头部、背部、腰部，不知多少次猛烈地撞击在看不见的障碍物上。
可能是漂浮的碎木，可能是沉船的边缘，也可能是……同样被卷入漩涡的其他物体。
肺里本就稀薄的空气在这疯狂的旋转和撞击中被挤压殆尽，冰冷的江水从口鼻倒灌而入。巨大的压强差让他耳鼻如同针扎，眼珠仿佛要凸出眼眶。
起初是剧烈的眩晕和撞击带来的剧痛，但很快，这两种感觉也模糊了，被一种更深沉的、来自脑髓深处的震荡和嗡鸣所取代。
也不知道他是被那最初的冲击波直接震碎了意识，还是被这无止境的、让人连恐惧都无法思考的疯狂翻滚给硬生生晕死了过去。
最终，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绪，连同那无尽的眩晕和痛苦，都彻底淹没、消散在席卷一切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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