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朱由榔瞥见碗中卧着几块土豆，不由得挑眉。他看向王皇后，语气带着几分讶异：“今日怎会有洋芋？”
王皇后执箸的手一顿，柔声回道：“是沐总兵前阵子率军往姐那剿匪，在山中无意间发现的，便带了些回来。”
朱由榔颔首。这洋芋在大明可是稀罕物，万历年间作为舶来品传入，寻常百姓连见都难，唯有达官显贵方能享用。见闻广博如徐渭，都曾为其赋诗，将其视作上等珍馐；后来更跻身宫廷美食，《酌中志》记载，它常与辽东松子一同列为宫中灯市的奇味。彼时仅上林苑的专业菜户会秘密培育，既不大面积栽种，也不将技艺外传，民间根本无缘得见，且仅福建等沿海之地有零星种植。
如今这偏僻的云南竟能寻到，倒也说得通。云南毗邻缅甸，许是东印度公司将其引入东南亚后，再辗转传入此地。朱由榔自穿越而来，许多所谓的宫廷美食都吃不惯，唯独这土豆合他胃口，当下便吃得格外尽兴。
膳毕，他扬声唤道：“小安子。”
安福闻声而入，躬身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速召邓凯、沐天波、裴廷谟（户部尚书）三位爱卿来见。”朱由榔吩咐道。
安福应诺行礼，转身欲退。王皇后却忍不住问道：“陛下这般急着召三位大人，可是又有什么奇思妙想？”
自铲除马吉祥、李国泰之流后，王皇后对这位夫君越发倾心。她也说不清，为何昔日懦弱优柔的皇帝，竟莫名其妙变得果断有主见，且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想法，落到实处后竟无不可行。曾几何时，她满心绝望，只觉跟着这样的皇帝难逃一死，却终究念及名分，选择从一而终。可这半年来朱由榔的一系列操作，让她渐渐生出了复兴大明的希望——即便如今他们实际掌控的，不过是十几座村落。
朱由榔闻言笑了笑：“皇后又取笑朕了。”
王皇后抿唇轻笑，未再多言。朱由榔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神色郑重起来：“朕在想，将太子（朱慈煊）送往西洋求学。”
“啊？陛下，使不得！”王皇后惊得猛地起身，语气急切，“煊儿是大明唯一的血脉，另外两位皇子至今下落不明。若是咱们这边有个万一，谁来继承法统？届时必生大乱啊！”
她话里的担忧不止于此，眼下这小朝廷朝不保夕，朱由榔已年届四十，若有不测，太子远在西洋，无人主持朝政，定然天下大乱；况且太子不留在身边熟悉朝臣、习得治国之道，将来即便归来，也恐被架空。光复大业非一朝一夕之功，短则十数年，长则数代人，且需代代明君传承，太子怎可离京？
朱由榔自然洞悉她的心思，摇了摇头：“如今咱们偏安一隅，危如累卵。把他送出去，才是真的保护他。”
“可是……”王皇后还想再劝，安福却匆匆进来回话：“陛下，邓大人、裴大人与黔国公已在殿外候着。”
她只好将未尽之言咽回腹中，起身行礼：“臣妾告退。”
朱由榔颔首应允，看着她走出殿门。王皇后刚到门外，便与邓凯、裴廷谟、沐天波三人相遇，双方相互见礼后，她便径直离去。三人入殿，先行跪拜之礼，待朱由榔赐平身，方才依次入座。
“陛下急召臣等，不知有何要事？”邓凯率先开口询问。
朱由榔并未直接作答，反而话锋一转：“三位爱卿，朕今日倒想向你们讨教一事，关乎大明的粮食生计。”
三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邓凯试探着问：“陛下的意思是……”
“朕想问，咱们如今的水稻亩产如何？种植水稻有何要求与局限？尤其是在腾冲这地界，难处何在？”朱由榔追问。
邓凯虽仍不明所以，却还是如实回道：“水稻亩产最高可达两石，但需有充足水源，这便要开垦水田。可腾冲多山，开垦水田极为不易，产量自然远不及平原之地。”
朱由榔了然点头，又问：“那对土壤肥力要求高吗？抗病害能力如何？”
邓凯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肥力方面，四川的沃土种出来自然好，可云南的土地……”他再度摇头，“病害也多，有时水稻莫名染病，便会颗粒无收。”说罢，忍不住叹了口气。
朱由榔未再追问他，转而看向沐天波：“沐总兵，前阵子你等在姐那剿匪，所见的洋芋，是长在何处？”
沐天波回想片刻，答道：“是长在土里，确切说也不算正经的土，竟是在石头缝里。当地百姓往石缝中填些土，便在里面栽种洋芋。”
“那土是何种质地？”朱由榔又问。
“倒不似寻常泥土，反倒更像沙土。”沐天波据实回道。
朱由榔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却笑而不语。三人看得越发迷糊，邓凯忍不住试探着问：“陛下此举，究竟何意？”
朱由榔不再卖关子，直言道：“三位爱卿，朕打算弃种水稻，今后主推栽种洋芋。”
“陛下万万不可！”邓凯当即反对，语气急切，“这洋芋虽是珍馐，当作美食尚可，但若要取代大米作为主粮，实在不妥！”
“哦？有何不妥？”朱由榔挑眉反问。
“这洋芋水分大，吃了虽能填肚子，却顶不住气力啊！”邓凯急声道。沐天波与任国玺也纷纷附和：“是啊陛下，吃这东西干活都没力气。况且百姓种了几千年水稻，如今要改种这从未见过的洋芋，定然不肯答应。”
朱由榔从容反驳：“洋芋的好处，正在于不挑土地。贫瘠也好，肥沃也罢，皆可栽种。方才沐总兵也说了，石缝填些沙土便能成活，无需专门开垦水田，这难道不是最易推广的优势？”
三人被怼得哑口无言，只余下一声“这……”，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邓凯还想再辩驳一番:“陛下，改变千年的主食结构，实乃动摇国本、违背传统的大事，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社会动荡啊”
朱由榔见状，继续说道：“邓首辅方才也说了，水稻易染病，遇灾便颗粒无收，还挑肥力、挑天气。眼下咱们处境艰难，6000旧军兵士、3000威名营将士，再加上后续要来的家眷，这么多人要养活，仅靠现有的水稻种植，根本支撑不起。如今咱们虽靠烟草换了些钱财，可粮食终究要从清廷与缅甸地界购买，短则尚可，一旦遇上灾年，或是他们故意封锁抬价，咱们即便有再多烟草，也换不来活命的粮食。”
他站起身，背着手踱了两步，语气凝重：“当务之急，是让百姓能吃饱饭。吃饱了，才能多生子嗣；吃饱了，才能吸引流民前来归附。唯有人口兴旺，咱们才有复兴大明的底气。”
邓凯等人何尝不知粮食短缺的窘境，只是受限于时代认知，始终对洋芋存疑。朱由榔见状，话锋一转：“洋芋不仅适应性强，产量更是惊人。邓首辅说水稻亩产两石，还是风调雨顺、肥力充足的情况。可洋芋亩产可达六石，即便遇上劣境，也能有不错的收成。”
【朱由榔心中清楚，他根本说不清土豆确切亩产，这“六石”纯属夸大其词——他只知道土豆产量远胜水稻，眼下要打破大臣们的固有认知，必须用这种极具冲击力的数字先镇住他们，才能让推广之事顺利推进。】
这话一出，三人皆是大惊失色。邓凯下意识追问：陛下......此言当真？亩产六石？
沐天波脑中飞速盘算：若洋芋真能在石缝、沙土中存活，那漫山遍野的荒地岂不都成了粮仓？他激动地起身拱手：陛下，若当真如此，咱们现有的地界至少能养活两倍人口！
裴廷谟也振奋道：是啊陛下！若是洋芋能大面积推广，咱们便再也不用看他人脸色！
邓凯此刻也彻底打消顾虑，躬身道：陛下英明！是臣目光短浅了！只是......百姓从未种过此物，怕是不知如何栽种。况且，此事关乎国本，是否可先择一村之地试种，观其成效再行推广？
这一点，朕早有打算。朱由榔笑道。
裴廷谟补充道：臣可拟定告示，凡自愿栽种洋芋者，官府提供种子，收成后免税一年！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先前的质疑早已化作满腔热忱。就在此时，邓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神色一正：
陛下，有件要事，臣还需向您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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