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漫漫，尘土飞扬。
自青石县出发已过两日，万民相送的沸腾场面犹在眼前，车厢内却已是一片沉静。
苏云怀中抱着那把巨大的万民伞，像是抱着一团滚烫的炭火，即便隔着衣物，那份沉甸甸的心意依旧灼烧着他的心。
伤口在颠簸中隐隐作痛，但与这份民心所带来的重压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马车行进的速度一直很快，车轮滚滚，直奔北方。
就在车队即将驶出怀庆府地界时，一直沉默驾车的“暗夜”队员忽然勒住了缰绳。
“大人，前方有仪仗。”
苏云掀开车帘，眯眼望去。
z只见前方官道旁的长亭外，一列整齐的仪仗映入眼帘。
明黄的旌旗迎风招展，肃穆的衙役分列两侧，而最前方，一男子身着四品知府常服，正肃立亭外，显然已等候多时。
是张承安！
苏云心里一动，这位对自己多有庇护的府尊大人，竟然亲自在此等候。
“停车。”苏云吩咐道。
车队缓缓停下。
苏云整理了一下衣袍，率先下车，正准备快步上前行礼。
“府尊！”
然而，张承安的目光并未第一时间落在苏云身上，而是越过他，投向了后方那辆悬挂着皇室纹样，虽不奢华却彰显身份的马车。
张承安迅速整肃衣冠，身躯微躬，向着赵灵儿的马车方向，于官道旁郑重行下官之礼。
他声音清朗，却不失恭敬：“臣，怀庆知府张承安，拜见康平郡主殿下！不知郡主殿下銮驾在此，有失远迎，伏乞殿下恕罪！”
这一拜，拜得苏云心头剧震。
他瞬间明白了张承安的用意。
这哪里是私下送别，这分明是一场演给所有藏在暗处的眼睛看的“公事偶遇”！
他张承安今日在此，首要之务是拜见皇室贵胄，恪守臣子之礼。
至于和自己这个刚刚高升的下属说几句话，那不过是顺带的，是合情合理的。
高明！
实在是高明！
马车车帘微掀，阿影侍立一旁。
赵灵儿并未下车，清越平和的声音传了出来：“张知府不必多礼。本宫随行返京，路经贵治。知府勤于王事，巡查春耕，何罪之有？请起吧。”
“谢殿下！”
张承安闻言，恭敬谢恩起身，这才将目光转向苏云，神色恢复了平日里那份亦师亦友的复杂。
他拱了拱手，神色复杂地拱手道：“苏大人，恭喜高升。此番赴京，前程远大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关切。
苏云深揖还礼：“全赖府尊往日栽培，下官不敢或忘。今日巧遇，恳请府尊赏光，容下官于亭中奉茶一盏，略表谢忱。”
张承安抚须一笑，点了点头。
赵灵儿的马车稍稍移前，停在路边的一棵大树荫下，阿影寸步不离地护卫着。
张承安与苏云这才得以在亭中相对而坐。
张承安的随从与“暗夜”的队员们默契地退至警戒距离，隔出了一个绝对安全的交谈空间。
亭中石桌旁，两人相对而坐。
没了外人，张承安脸上的官样文章瞬间褪去，他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苏云，郡主在此，有些话本不当讲。但情势急迫，恕我直言。”
“八百里加急催行，圣意如火，亦是把薪堆于你脚下啊。”
苏云心中一沉，肃然聆听。
张承安轻叹一声，回忆道：
“陛下破格用你，意在破局。”
“然汴京非青石，吕相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你携青石之‘新’与郡主之‘近’而入，在他们眼中，不啻双刃临颈。”
“首攻必烈，或在你入城谢恩之时。”
他话锋一转，特别提到了赵灵儿：“郡主殿下天潢贵胄，聪慧果决，是你一大倚仗。”
“然则，‘结交内廷’亦是最易授人以柄之处。”
“今后行事，公私须得格外分明，尤其在朝堂奏对、公文往来间，切忌让人觉你借势郡主。此乃保全殿下，亦是保全你自己。”
这番话，既是忠告，更透着对赵灵儿声誉的维护，心思之缜密，让苏云心生敬佩。
说完，张承安从怀中摸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荷包，轻轻放在石桌上，推到苏云面前。
“此去汴京，官场如海。你虽有才智，有圣眷，有郡主为援，然根基尚浅，耳目易蔽。”
“此中，有几份名刺手书，皆是我在京中的可信挚友。他们，或许是你初入汴京时，除却圣眷与郡主之外，最能倚靠的‘自己人’。”
苏云拿起那个沉甸甸的荷包，心头震动。
张承安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逐一介绍，如数家珍。
“第一位，李诲，字明远，现任御史台侍御史。”
“此人外冷内热，眼中容不得沙子，对贪腐和因循守旧深恶痛绝。你若遇需在朝堂公开辩难，或需揭某些阴私之事，可密访之。”
“他欠我救命之恩，其风骨，也断不会与吕党同流。”
“第二位，沈存中，工部水部郎中。”
“此人是个真正的技术痴人，精于算学、天文、水利，对你的水泥、新式工坊早有耳闻，好奇得紧。”
“他醉心匠作，不谙党争，在将作监与工部底层官吏中威望甚高。”
“你可与他探讨技艺，他必引你为知己，并能助你迅速掌握工部实务，避开诸多陈规陋习与人事陷阱。”
苏云的呼吸微微急促，这两人的价值，简直不可估量！
“第三位，”张承安的神色变得格外郑重，
“齐老夫人。已故帝师、清流领袖齐国公的遗孀。”
“老夫人虽身无官职，但德高望重，府邸常为一些不满吕党却又不敢明言的清流官员私下聚会之所，消息灵通，看人极准。”
“我早年游学时，曾得其点拨。你备些青石县的特产，比如你弄的那些水泥微雕、新式农具模型之类，以晚辈、学生之礼求见，只论风物民生，不论朝局。她若肯开口提点你一二，往往能让你拨云见日。”
他看着苏云，叮嘱道：
“此三人，皆非当权显贵，却各有所长，根底干净。用之须以诚，不可纯以利驱。”
“拜会齐老夫人时，可直言受我之托。至于李、沈二位，则需以你自身才学抱负去结交，方是长久之道。”
苏云将那荷包紧紧攥在手中，起身，对着张承安，行了一个大礼。
“府尊厚赐，苏云没齿难忘！”
张承安坦然受了这一拜，将他扶起。
“万语千言，终须一别。”他再次望向郡主车驾的方向，对苏云道，
“望你谨记‘持重守正’四字。于陛下，做纯臣；于实务，做干吏；于贵人，做净友。”
他起身，再次向郡主车驾方向遥揖：“殿下，臣职责在身，不敢久离辖地，就此告退。愿殿下与苏大人一路顺遂，早抵京华。”
赵灵儿的声音再次传来：“张知府勤政爱民，本宫知晓了。且去忙吧。”
得到郡主回应后，张承安对苏云重重一点头，转身登轿，仪仗随即离去，向着怀庆府城的方向行去。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礼仪周全。
苏云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将那只旧荷包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
今日这场亭中密谈，张承安在严守官场礼仪与皇室规矩的框架之下，将能说的、该说的，都倾囊相授，这份情谊与手腕，让苏云感佩至深。
车帘外，传来赵灵儿略带感叹的声音。
“张知府，是位能臣，更是位诤友。他方才处处维护朝廷体统，最后那几句话，用心良苦。”
她显然听到了部分谈话，也完全理解张承安的立场和苦心。
苏云没有应声，只是回味着“纯臣”、“干吏”、“净友”这六个字，以及荷包里那三把通往汴京深水区的“钥匙”。
张承安给他示范的，不仅是如何做事，更是如何在风波诡谲之中，恪守本分，应对这复杂到令人窒息的局面。
车队再次启程，马蹄声声，踏上真正的征途。
长亭渐远，最终消失在官道的拐角。
而在官道旁的一片密林之中，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收回了窥探的视线。
他们清晰地看到了张承安先拜郡主、后与苏云公开叙话、最后又向郡主告辞的全过程。
这份“光明正大”，反而让某些想渲染“私下勾结”的暗箭暂时难以施展。
“妈的！”其中一个监视者低声啐了一口，
“这老狐狸！滴水不漏！想拿他私会苏云做文章，根本找不到由头！”
“回去禀报相公吧，这姓张的，是块硬骨头。”
几道黑影交换了一下眼神，如同鬼魅般悄然退去，没入了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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