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罪石阶又冷又硬,表面被无数朝圣者的膝盖和额头磨得像镜面一样滑,只有缝隙里积着千年的黑垢。
石阶缝隙里,几粒风干发黑的丹砂碎屑,被顾长生踩碎时,散发出极淡的、与疯道人道袍破洞边缘同源的硫磺腥气。
顾长生赤着脚踩上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撒满碎玻璃渣的冰面上。
疼是真疼,不是装的。
他那双看似只裹着草鞋的脚底板,此刻正经历着冰火两重天。
外界是石阶透骨的寒意,经脉里却是噬时虫狂欢般的撕咬。
这些鬼东西似乎对这种充满“赎罪”意味的压抑力场格外兴奋,在他小腿的经络里钻进钻出,像几十把生锈的小锯子在同时拉扯。
顾长生面无表情地提了提手里那根用破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铁条——那是被封印了灵性的混元情阳刃残片。
他现在的身份是个因偷窃仙草被通缉的落魄散修,混在这群三步一叩首的赎罪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又莫名和谐。
前头那个胖修士身上的馊味儿混着劣质线香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
顾长生屏住呼吸,正琢磨着要不要装作体力不支往旁边挪挪,一只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手突然从斜刺里伸出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指甲里全是黑泥,劲儿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嘿……嘿嘿……”
顾长生低头。
脚边趴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头发像一窝乱草,身上那件道袍破得全是洞,露出里面瘦骨嶙峋的肋排。
疯道人仰着脸,眼白多黑瞳少,浑浊得像两丸变质的鱼目。
他盯着顾长生,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残缺发黄的烂牙,口水顺着嘴角拉出一条长丝。
“你也来送心?”
疯道人的声音像两块粗糙的磨刀石在互相摩擦,刺耳且嘶哑。
他猛地凑近,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压低了嗓子,神神叨叨地说道:“别送啦……那是骗局!那女娃娃……嘿嘿,那叫瑶姬的女娃娃,她烧的根本不是肉身!”
周围的朝圣者嫌恶地避开,像是在躲避一坨会说话的瘟疫。
顾长生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瑶姬?
那个传说中以身殉道,封印了上古混沌的仙族圣女?
左耳深处,一道尖锐耳鸣毫无征兆地炸开——和七岁那年,娘亲把染血的襁褓塞进他怀里时,一模一样的声音。
疯道人突然激动起来,那只枯瘦的手死死掐着顾长生的小腿肉,指甲陷进皮肉里,渗出血珠。
他瞪大了眼,眼角竟然淌下两行血泪,嘶吼声变得凄厉:
“是心啊!她烧的是那颗还在跳的心!活生生掏出来烧的!疼啊……太疼了……”
还没等顾长生细想,一道身披灰袍、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香客身影借着人群拥挤,看似无意地撞了他一下。
肩膀相抵的瞬间,一道极细的传音钻入耳膜,带着玉罗刹特有的冷冽与焦急:“王上,别理这疯子。探子来报,仙狱三天后正式开启。天刑院那帮老不死的布下了‘断情阵’,就在入口处。凡入阵者,只要心有情丝牵挂,顷刻间就会被抽魂炼魄。”
断情阵?
这是冲着谁来的,简直不言而喻。
顾长生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冷光。
心口处,那滴夜琉璃留下的魔血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威胁,微微发烫。
也就是这一瞬的悸动,识海深处那朵一直半死不活的赤莲,竟像是在沙漠里嗅到了水源,贪婪地将那丝魔血的热度吞噬殆尽。
吞噬的刹那,顾长生右眼混沌漩涡无声旋转加速,耳中幻听到一声遥远、破碎、却无比熟悉的女子轻叹。
轰——
眼前的景象毫无征兆地碎裂。
不再是拥挤肮脏的洗罪石阶,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火海。
烈焰不是红色的,而是惨白的,没有温度,却让人灵魂战栗。
火海中央,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背对着他。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白衣已被鲜血浸透,但这血不是从伤口流出来的,而是从她手里捧着的那个东西上滴下来的。
那是一颗心脏。
一颗还在微弱跳动、鲜血淋漓的心脏。
女子没有在此刻显露出一丝一毫传说中“舍身取义”的神圣感,她的肩膀在剧烈颤抖,那种绝望浓烈得如同实质,顺着顾长生的视觉神经直冲天灵盖。
她缓缓将那颗心举过头顶,送入上方那团翻滚的混沌之中,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这是献祭?这分明是行刑!
“你也看见了对不对?你也看见了!”
疯道人的尖叫声把顾长生猛地拽回现实。
疯道人似乎在这一瞬间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他不再看那个虚空中的幻象,而是死死盯着顾长生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涌现出无尽的悲凉与恨意。
“云崖子……不,玄穹那个伪君子!当年若是肯弃了那狗屁天道救她一把,瑶姬何至于要自碎心魂去堵那个窟窿?那是绝望啊……那是对这三界最大的诅咒!”
疯道人一边哭一边笑,嘴角溢出的不再是口水,而是浓黑如墨的煞气。
他抓着顾长生的手腕疯狂摇晃:“别信碑文……那碑是假的!全是假的!谁进去谁死!”
话音未落,他双眼一翻,七窍之中喷出滚滚黑烟,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嘴里只剩下了无意识的呓语。
“假的……都是假的……”
周围的巡逻仙卫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骚乱,正提着鞭子大步走来。
顾长生眼神微动,借着搀扶疯道人的动作,指尖飞快地在那疯老头嘴角的黑血上一抹。
温热,腥臭,却带着一股极其精纯的怨气。
这疯老头体内竟然藏着这种东西?
没有丝毫犹豫,他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以指为笔,沾着那黑血在自己掌心飞快地画了一道扭曲的符纹。
“七息调和符”。
这是夜琉璃那个疯女人教他的魔族秘术,能借外煞压内毒。
符成的刹那,掌心一阵灼痛。
顾长生闷哼一声,那股外来的怨煞之气顺着劳宫穴钻入经脉,像一群恶狼冲进了羊圈,瞬间和原本肆虐的噬时虫厮杀在一起。
毒攻毒,痛上加痛,但那种令人发疯的瘙痒感终于消退了。
顾长生深吸一口气,趁乱将疯道人推给赶来的仙卫,低着头,混若无事地继续随着队伍向前挪动。
此刻,他心口的魔血与识海中的赤莲因为刚才的刺激,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频。
在这种共频之下,他眼前的世界再次发生了变化。
脚下原本灰扑扑的石板上,竟然浮现出了一道道肉眼不可见的暗红色纹路。
这些纹路扭曲、纠缠,最终汇聚成一个他在镜子里看过无数次的图案——和他右眼里那个该死的混沌漩涡,一模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圣地”?这分明就是个巨大的祭坛。
队伍终于行至仙狱那巍峨阴森的山门之下。
头顶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嘎——!嘎——!”
成千上万只黑色的乌鸦像是受到了某种惊扰,铺天盖地地从山门顶端的断碑后方涌出,在空中盘旋尖叫,像是一团巨大的黑色旋风。
一只体型硕大、眼瞳猩红的乌鸦俯冲而下,竟不偏不倚,重重地落在了顾长生的肩膀上。
利爪刺破了粗布麻衣,勾进了肉里。
顾长生刚想运力震开,那乌鸦突然扭过头,那双猩红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的侧脸,张开尖喙,吐出的竟是苍老干涩的人言:
“她等的不是替身,是你。”
顾长生猛然抬头。
正前方,那块屹立了万年的“天刑碑”上,原本刻着的“罪囚入此,当囚九幽三百劫”那一列铁画银钩的大字,此刻竟然像是活过来的长蛇一般,开始缓缓蠕动、扭曲。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行大字的末尾,一行还在往下滴着石粉的新刻小字,正如血般浮现:
“若携赤莲入,可代她受刑。”
顾长生握着铁条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发白。
代她受刑?
这哪是什么仙狱,这分明就是给他顾长生量身定做的鸿门宴。
厚重的山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一股陈腐阴冷的气流裹挟着无数冤魂的哀嚎从中涌出。
而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甬道两侧,并未点灯,却嵌满了一种名为“影烛”的诡异晶石。
每当有人走过,那晶石便会幽幽亮起,照出的不是人的影子,而是人心底最恐惧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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