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5月，京城的天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纱，往日里胡同巷陌的烟火气，渐渐被一股躁动不安的风吹散。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举着标语，喊着口号，脚步匆匆地走过。平日里摆着瓜果梨桃的小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醒目的大字报，贴在墙上、树上，甚至是人家的院门上。风一吹，纸页哗哗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一场即将席卷一切的风暴。
红星蜂窝煤厂也没能置身事外。
每天傍晚，厂区的大喇叭都会准时响起，播放着激昂的社论。办公楼前的空地上，隔三差五就会召开全厂大会，台上有人慷慨陈词，台下有人跟着振臂高呼。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气息，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周大生依旧每天穿着那身藏青色的保卫处制服，按时上下班。他的身影，不是出现在厂区的各个岗哨，就是待在保卫处的办公室里，翻看巡逻记录，检查枪械弹药。
这天下午，又一场全厂大会的通知下来了。喇叭里的声音尖锐而急促，要求所有职工都到办公楼前集合。
谭玉容找到周大生时，他正在军械库里清点子弹，眉头微微蹙着。“大生，又要开会了。”谭玉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她这些日子，总是听见外面的风声，心里七上八下的，“听说，这次是要表态站队……”
周大生放下手里的登记册，抬头看了看她，声音沉稳：“谭阿姨，您别担心。该开的会开，该说的话说，但咱们心里要有数。”
他合上军械库的门，锁好，将钥匙揣进贴身的口袋里，又拍了拍谭玉容的肩膀：“您去开会，就坐在后面，少说话，多听着。小娥那边，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她是会计，管好账本就行，别的事别掺和。”
谭玉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唉，这日子，真是让人心里不踏实。还好咱们厂子是国营的，又是民生工程，不然……”
周大生没接话，只是心里清楚，国营的牌子，只能挡一时的风浪。真正能护住厂子的，是手里的保卫处，是那几百号训练有素的保卫队员，是那一排排锃亮的长枪。
大会准时开始了。
办公楼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台上，厂领导的脸色都有些凝重，说话的语气也小心翼翼。有人带头喊口号，声音响亮，却透着几分刻意。台下的工人们，有的跟着喊，有的却低着头，眼神里满是茫然。
周大生站在保卫处的队伍里，身姿挺拔，面无表情。他身边的赵铁柱低声问道：“周处长，待会儿要是让咱们表态，咱们咋说？”
周大生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啥也别说。问起来，就说保卫处的职责是守护厂区安全，保证生产正常进行，这就是我们最大的立场。”
赵铁柱点了点头，心里顿时有了底。他知道，周处长的话，从来都不会错。
果然，会议开到一半，台上就有人点名，让各个科室的负责人表态。轮到保卫处时，周大生迈步上前，站在话筒前，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各位领导，各位工友，我是保卫处处长周大生。保卫处的职责，就是守住厂区的大门，看好厂里的机器设备，防止特务破坏，杜绝物资流失，保证每一位工友的人身安全，保证蜂窝煤的生产不受影响。”
他顿了顿，迎着台上众人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红星蜂窝煤厂是国营企业，是给北京城百姓供应燃料的民生工程。只要我周大生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到厂子的正常生产。这，就是保卫处的态度。”
说完，他对着台上微微颔首，转身走回自己的队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句空洞的口号。
台上的领导们面面相觑，随即点了点头。是啊，保卫处的职责本就是护厂，这话挑不出半点毛病。那些等着看周大生站队的人，也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散会之后，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有人凑到周大生身边，试探着问：“周处长，你刚才咋不跟着喊口号啊？”
周大生淡淡一笑：“喊口号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护住厂子。咱们保卫处的人，手里的枪，脚下的岗，才是最实在的。”
那人愣了愣，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回到保卫处的办公室，周大生立刻召集了所有中队长以上的干部开会。他坐在办公桌后，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从今天起，加强巡逻力度。厂区围墙外，增设暗哨，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办公楼、厂房、仓库，这些重点区域，每小时巡逻一次，记录在册。”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还有，任何人，不管是外面来的，还是厂里的职工，只要敢在厂区里闹事，敢冲击厂房和仓库，一律按破坏生产论处，先抓起来再说！出了任何事，我周大生担着！”
“是！”赵铁柱、文质彬等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震得窗户纸都微微发颤。
周大生看着眼前这些虎背熊腰的汉子，心里踏实了几分。他知道，这场风暴，只会越来越猛烈。那些被打倒的资本家、学者，一个个鲜活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他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只能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护住红星蜂窝煤厂，护住谭玉容和娄小娥，护住这几百号靠厂子吃饭的工人。
窗外的风，越刮越紧了。大喇叭里的声音，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
周大生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风裹挟着沙尘吹进来，扑在脸上，带着几分凉意。他看着厂区里整齐排列的厂房，看着岗亭里站得笔直的保卫队员，眼神愈发坚定。
守拙，持身，不站队，不掺和。
牢牢抓住保卫处的权力，护住这片厂区，就是护住了所有人的退路。
夜色渐深，厂区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线，在风中摇曳，却始终没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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