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是带着倒刺的鞭子,刮在窗棂上啪啪作响。
长安虽靠南,却也难逃这北地严寒的侵袭。
好在周怀安那老头这处宅子当初置办得还算讲究,尤其是这底下的厢房,盘了一铺地道的北地火炕。
周芷那丫头被强行送回江南后,这屋子便空了下来。如今,倒成了顾长安和李若曦每日吃饭时避寒的去处。
屋内,热气腾腾。
炕桌上摆着一只红泥小火炉,上面正咕嘟咕嘟炖着一锅羊肉萝卜,乳白色的汤汁翻滚着,散发出浓郁的鲜香。旁边还有一碟刚出锅的葱花饼,金黄酥脆。
顾长安盘腿坐在炕头,身上披着那件厚实的裘衣,懒洋洋地靠着墙垛,看着对面正忙着给他盛汤的少女。
李若曦脱下了外衣,换了一件鹅黄色的对襟小袄,领口围着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精致红润。她跪坐在炕上,动作轻柔地撇去汤面的浮油。
“先生,趁热喝。”
少女将汤碗递过来,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这羊肉是去西市买的,那个胡商说这是草原上吃沙葱长大的羊,一点都不膻。”
顾长安接过碗,喝了一口,暖流顺着喉管滑下,舒服得让人想叹气。
“是不错。”他夹了一块萝卜,“但这萝卜炖得更入味。”
“那是自然,冬吃萝卜夏吃姜嘛。”李若曦笑了笑,也给自己盛了一小碗,小口抿着。
屋内暖意融融,屋外寒风呼啸,这种反差让人格外贪恋此刻的安宁。
吃了一会儿,李若曦放下了筷子,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先生,这两日在书院,我大概摸清楚了这京城的规矩,还有白鹿洞到底是个什么去处。”
顾长安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这长安城,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也要严苛得多。”李若曦伸出手指,在炕桌上沾了点水,画了一个巨大的方框。
“一百零八坊,星罗棋布。东贵西富,南贫北乱。我们所在的这片区域,虽然偏僻,但也属于崇仁坊的边缘,算是清净地。但出了坊门,若是没带腰牌或者夜里犯了宵禁,金吾卫是真的会抓人的。”
“而且……”少女的声音压低了一些,“这京城的官,多如牛毛。很多都说,在朱雀大街上扔块砖头,砸到十个人,有三个是五品以上的,剩下七个也是宰相门房的亲戚。所以在这里,光有武功是不行的,得有身价。”
回想起前段时间逛街,可能随便一个普通的男子都是有官身的,李若曦都有些难以置信。
顾长安点了点头,这点他早有预料。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权贵。
但这点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太子他都废了。
“那书院呢?”顾长安问,“这两天去上课,感觉如何?”
提到书院,李若曦的眉头微微蹙起,显得有些苦恼。
“先生,白鹿洞和青麓书院……完全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这里没有分什么经世宫、兵戈宫。”李若曦解释道,“这里讲究的是通识。无论是谁,哪怕是皇亲国戚,进了书院,都要修习经世六艺。律法、钱粮、水利、算学……这些统统都要学,而且都要考。”
顾长安有些意外:“全都要学?那岂不是要把人累死?”
“是啊。”李若曦叹了口气,“但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那个名为释褐试的毕业大考。”
少女扳着手指头,神情严肃地给顾长安科普这套残酷的生存法则。
“书院学制通常为三年。三年期满,通过释褐试,评定等级。甲等,可直入翰林或六部为官;乙等,外放县令;丙等,就只能去那些清水衙门做个佐官了。”
“但是……”李若曦顿了顿,眼神中透着一丝深深的忧虑,“这规矩里有个大坑。”
“坑?”顾长安来了兴趣。
“嗯。”李若曦点头,“虽然说是三年,但书院规定,只要觉得自己学成了,随时可以申请参加释褐试。可是,大唐的官位是有限的。就像……就像咱们地里的萝卜,一个萝卜一个坑。”
少女打了个极形象的比方。
“若是今年朝廷没有空缺,哪怕你考了甲等,也得候着,或者被塞去修史书。相反,若是恰好有了肥缺,哪怕只是乙等,也能补上去。所以,这里的学生,不仅要拼学问,还要拼消息灵通,拼谁能正好卡在那个坑空出来的时候毕业。”
顾长安听懂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世家子弟在书院里横行霸道的原因?”顾长安一针见血地指出,“因为他们家里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有坑,知道哪个坑好占。”
“正是。”李若曦点了点头,有些愤愤不平,“我听说,有些寒门师兄,明明才华横溢,却因为没有门路,已经在书院里留级了五年,就为了等一个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实缺。而那些世家子弟,有的才来半年,就因为家里运作,正好补了个好缺,风风光光地做官去了。”
“这就是命啊。”顾长安感叹了一句,却并没有多少意外。
无论哪个时代,这都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寒窗十几二十年苦读,怎么可能抵得过别人三代的经营。
这就是最大的公平。
“不过……”
顾长安话锋一转,看着少女那张在热气中显得有些朦胧的俏脸。
“既然是考试,那总得有个排名的依据吧?白鹿洞总不能全凭一张嘴定生死。”
“有!”
李若曦立刻说道,但随即,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就是我要跟先生说的第二件事,也是最让人生气的事——青云榜。”
火炉里的炭火轻轻炸裂了一下,爆出一朵小小的火花。
李若曦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那是书院发的《学规》,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给顾长安看。
“先生,这青云榜,是书院每个月评定学子优劣的唯一标准。它不看你出身,只看分数。”
“听起来很公平?”顾长安笑着问。
“才不公平呢!”李若曦气鼓鼓地说道,“这分数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叫功德分,占三成;另一部分叫清望分,占七成!”
“功德分,就是去接书院和六部发布的任务,比如去核查账目、去修缮城墙、去抓捕盗贼。这些活儿又脏又累,还得罪人,做好了加的分也少得可怜。”
少女越说越委屈。
“而那个占了大头的清望分,竟然是由上院的夫子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学长评定的!评的标准是什么?是风姿特秀、言辞雅正!说白了,就是看谁长得好,谁会说话,谁……谁更像个世家公子!”
顾长安闻言,嘴角翘起。
好一个清望。
累死累活修好了一条河堤,得了十分功德。人家在湖边弹个琴、喝个酒,写两首酸诗,夫子大笔一挥:此子有宰辅气度,加五十分清望?
“所以啊,书院里现在分成了两派。”李若曦无奈地说道,“一派是像王朗、崔浩那些世家子弟,整日里也不干正事,就是聚在一起开诗会、搞雅集,互相吹捧,分数却高得吓人,牢牢霸占着青云榜前列。另一派……就是去接那些任务,拼命攒那点可怜的功德分。”
顾长安看着少女那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怎么?我的若曦也想去争那个榜首?”
“当然要争!”
李若曦猛地抬起头,眼神坚定得让顾长安都有些意外。
“先生,我知道您不在乎这些虚名。可是……这里是京城。”
少女的声音低了下来。
“在江南,有周爷爷和陆先生护着,哪怕您没有官身,也没人敢动咱们。可在这里……随便一个五品的郎中,带着一队兵马,就能把咱们这小院给围了。”
李若曦握住顾长安的手,掌心微微出汗。
“我打听过了。只要能进青云榜前三,就能拿到六部行走令。有了这个令牌,就算是有半个官身了,寻常衙门不敢随便拿人。而且……还能去查阅六部的卷宗。”
“先生,您不是一直想查当年的事吗?刑部和吏部的卷宗库里,肯定有线索!”
顾长安看着她。
原来,这傻丫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研究规则,又是愤愤不平,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的安危,为了帮他查案。
她想让他有个护身符。
哪怕这个护身符,需要她去跟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争得头破血流。
“所以……”顾长安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少女的手背,“你想怎么做?”
李若曦深吸一口气。
“再过五日,便是小年了。书院要举办一场迎春诗会,这是年前最大的一场盛事。”
“这次诗会,不仅仅是吟诗作对,据说……拔得头筹者,可以获得为皇城朱雀门题写春联的殊荣!那可是天大的清望,去年能直接加一百分!”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斗志。
“先生,我知道您不喜欢这种场合。但是……您的诗词文章,比那些只会无病呻吟的家伙强一万倍!只要您肯去,那个榜首肯定是您的!”
“您要是嫌麻烦,不想动笔,我……我可以代劳磨墨!还可以给您剥橘子!还可以……”
“还可以什么?”
顾长安忽然凑近了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李若曦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香,混杂着羊肉汤的暖意。
“还可以……”少女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声音瞬间变得蚊子哼哼似的,“还可以……给先生暖床……”
顾长安笑了。
他松开手,向后靠去,重新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但眼底的笑意却怎么也化不开。
“行啊。”
他慢悠悠地说道。
“既然我家若曦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去那个什么诗会上转转。”
“真的?!”李若曦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不过……”顾长安话锋一转,伸出一根手指,在少女面前晃了晃。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先生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李若曦连忙点头,生怕他反悔。
顾长安看着她,目光从她那双清澈的眼眸,缓缓下移,落在她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张开的红润小嘴上。
他凑到少女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话。
“……”
轰!
李若曦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耳根直接炸开,整个人都快熟透了。
少女羞愤地瞪了顾长安一眼,想说先生不正经,却又舍不得,最后只能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羞恼,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先生……你……你坏死了!”
顾长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情大好。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那漆黑的夜色。
风雪依旧,但屋内的灯火,却暖得让人心安。
争榜?做官?
若是为了这丫头能睡个安稳觉,去跟那帮世家子弟玩玩,倒也无妨。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好了,不逗你了。”
顾长安伸手揉了揉那个快要冒烟的小脑袋。
……
炉膛里的炭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暗红,化作灰扑扑的余烬,偶尔发出极轻微的毕剥声。屋子里那股浓郁的羊肉鲜香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李若曦挽起袖口,露出一截如藕节般雪白的手腕,正要伸手去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
“放着。”
一只大手横插过来,按住了她的手背。顾长安顺势将她按回了温暖的炕头,自己则利索地将碗筷叠起,收入木托盘中。
“井水凉得扎手,你这身子骨刚暖和过来,别又去沾那寒气。”
“可是先生……”李若曦想起这几日都是顾长安洗菜洗碗,有些不适应。
“洗碗怎么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顾长安端起托盘,用胯骨顶开门帘,头也不回地走向外间,“再说了,刚才那一身汗出得黏糊糊的,正好借着凉水醒醒神。”
不多时,外间便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瓷碗碰撞的清脆响动。
那声音不急不缓,很有节奏,听在李若曦耳中,竟比那琴瑟和鸣还要悦耳几分。
少女抱着膝盖坐在炕上,随手拿起枕边那本《前朝诗选》,那是为了过几日的诗会特意找出来的。她翻开一页,目光落在那些辞藻华丽的诗句上,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帘子外头。
透过那半掀的门帘,她能隐约看到顾长安的背影。
那个在问道台上剑指苍穹、让北周使团噤若寒蝉的男人,此刻正弯着腰,挽着袖子,在一盆混着皂角沫的水里,认真地对付着几只油腻腻的汤碗。
在少女看来,先生洗碗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偶尔还会因为手滑让碗磕在盆沿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李若曦看着看着,嘴角便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漾满了细碎的温柔。
书上说,君子远庖厨。
可她觉得,此刻那个在昏黄灯光下洗碗的背影,比任何书里的君子都要好看一万倍。
“哗啦——”
最后一遍清水冲过,顾长安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用布巾随意擦了擦,这才掀帘进屋。
一股带着凉意的清新气息随之涌入,冲淡了屋内的燥热。
顾长安看着正捧着书发呆的少女,走过去,带着一身微凉的水汽,坐在了炕沿边。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挑了挑眉。
“临阵磨枪?”
“嗯……”李若曦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书本,“我想着多背几首,到时候就算作不出来,也能帮先生对对韵脚。”
“不用背了。”
顾长安伸出手,并未触碰她,而是隔空虚虚地在她依然有些发烫的脸颊旁扇了扇风,带去一丝凉爽。
“诗词文章,都在肚子里烂着呢。到时候你只管负责研墨,剩下的……”
他吹熄了桌上那盏最亮的油灯,只留下一盏如豆的床头灯,屋内瞬间暗了下来,氛围变得静谧而暧昧。
“交给我就行。”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女帝始终如一,因为是我教的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