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周锐少校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他不是走进去的,是“进入战位”——背脊笔直,步伐间距精准到厘米,作战靴底在地面敲出沉稳的、不容置疑的节奏。四十八岁的前工程兵军官,在天坠之夜后第一次完整地穿上了旧制式作战服。墨绿色面料已经洗得发白,臂章磨损,但每一处褶皱都被熨烫过,像一面褪色但依然挺括的战旗。
办公室里的三个人同时起立。
秦风站在左侧,二十一岁的觉醒者队长穿着轻便战术服,但腰间配枪,指关节处有能量过载留下的细微灼痕。李瑶在右侧,白大褂外套了件防弹背心,医疗包斜挎,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张凯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一个平板,屏幕上是整个103所的结构图,用红蓝两色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标记。
“简报。”周锐没有坐,站在桌前,双手按在桌面上。
张凯调出数据:“服务站地下三层,确认存在非法能量发生器。设备占地约八十平米,能量特征与黑森林不明势力遗留样本匹配度89%。设备通过通风系统和供水管网,向整个b区扩散低频诱导波——这是导致居民异常行为的源头。”
“扩散范围?”
“覆盖整个生活区、部分生产区、以及...”张凯顿了顿,“指挥中心东翼。”
周锐的手指在桌面上收紧了一毫米。
“人员情况。”
李瑶接话:“过去七天,服务站累计‘治疗’四百二十七人。其中三百九十人出现认知模式标准化倾向,情感反应阈值下降,自主决策意愿显着降低。剩余三十七人...拒绝标准化,但全部出现创伤记忆紊乱。老吴是典型病例。”
“可逆吗?”
“我不知道。”李瑶的声音很平静,但手指在医疗包边缘捏得发白,“他们的大脑皮层出现了物理层面的微结构重组。就像用凿子改写了电路板,我不知道怎么把凿痕抹平。”
周锐沉默了三秒。
三秒钟里,他想了很多事:孙铭交上来的那些完美的资源分配方案,服务站开放时那些居民感激的眼神,还有上个月月度会议上,孙铭说“少校,我们必须做出一些艰难选择,才能让更多人活下去”。
艰难选择。
用四百二十七个人的自我,换取避难所的“稳定”。
“孙铭现在在哪?”周锐问。
“服务站地下二层,个人办公区。”秦风调出监控画面——孙铭坐在办公桌前,正在审阅一份文件。画面有些模糊,但能看出他的姿势很放松,甚至有些...惬意。“他身边有赵刚和六名安全部精锐。另外,服务站内部还有至少二十名武装人员,全部配备非制式能量武器。”
“我们的力量。”
“觉醒者部队能动用的可靠人员:四十二人。常规安保部队中确认未被渗透的:十七人。加上我、李瑶、张凯,一共六十三人。”秦风顿了顿,“对方已知战斗人员:三十人以上。另外,整个安全部有两百人,虽然赵刚不可能全部调动,但...”
“但我们是少数。”周锐接话,“而且一旦开火,就是内战。无论谁赢,103所都会元气大伤。”
“我们还有选择吗?”李瑶轻声问。
周锐看向墙上的避难所全景图。那张图是他亲手挂上去的,在天坠后第三十天,当时墙上还钉着牺牲者名单,他们一起发誓要守住这座堡垒。
堡垒。
堡垒应该从外面防御,而不是从内部腐烂。
“秦风。”周锐转过身,声音像淬过火的钢,“给你十分钟,带觉醒者部队控制指挥中心所有出入口。不限制人员进出,但所有武器必须留在安检口。如果有反抗——”
“明白。”
“张凯,我要你在五分钟内切断服务站对外的所有能量供应。包括主电网、备用电源、以及任何可能的独立供能系统。能做到吗?”
“主电网三分钟,备用电源需要物理破坏。”张凯快速操作平板,“独立供能系统...我需要进入地下管道层。”
“批准。带一队人。”
“李瑶。”周锐最后看向她,“我要你去医疗中心,以‘突发传染病防控演习’的名义,启动一级隔离程序。所有在岗医务人员,无论是否接受过服务站‘治疗’,全部纳入隔离区。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这会引发恐慌——”
“恐慌好过变成行尸走肉。”周锐打断她,“执行命令。”
三人同时立正:“是!”
他们离开后,周锐走到武器柜前。输入密码,柜门滑开。里面没有能量武器,只有一把老式的9毫米手枪,三个弹匣,还有一把军用匕首。都是旧世界的装备,在天坠后显得简陋,但他用得最顺手。
他检查枪械,上弹,插入枪套。匕首绑在小腿外侧。
然后他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金属盒。盒子里不是武器,是一枚银色徽章——工程兵部队的荣誉徽章,上面刻着八个字:
“筑墙为守,破墙为生。”
他把徽章别在胸前。
转身,走向门口。
走廊的灯光因节能条例调得很暗。周锐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倒计时。沿途遇到几个夜班文员,他们看到他全副武装的样子,都愣在原地。
“少校...”
“回各自岗位。”周锐没有停留,“今晚无论听到什么,不要离开工作岗位。这是命令。”
他走向电梯,按下b区的按钮。
电梯下行时,他看着镜面门上的自己:两鬓已经斑白,眼角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但眼睛还亮着。还看得清什么是该保护的,什么是该切除的。
电梯门开。
b区走廊比上面更暗。服务站新安装的“节能灯”发出一种偏冷的光,照得人脸发青。周锐走过那些紧闭的门——心理咨询室、放松训练室、神经反馈治疗室...每扇门后都曾有人走进去,然后或多或少地失去了一些东西。
他在服务站主入口停下。
两个安全部守卫站在门前,看到他时明显愣了一下。
“少校,您...”
“我要见孙铭。”
“孙主任正在处理重要事务,现在不方便——”
“让开。”周锐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子弹上膛的咔哒声。
守卫对视一眼,手摸向腰间的电击棍。
就在这时,整个b区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
不是跳闸——是彻底的、绝对的黑暗。连应急指示灯都没亮。
“怎么回事?!”守卫惊呼。
黑暗中,周锐动了。
不是觉醒者的超常速度,是经过二十年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侧身切入两人之间,手肘击打一人肋下,同时抬膝撞向另一人腹部。两声闷哼,两具身体倒地。
他掏出战术手电,光束切开黑暗,照向服务站深处。
“孙铭!”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出来见我!”
没有回应。
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像是机器运转的低频嗡鸣。
周锐拔出手枪,打开保险。光束在前方扫过:接待台,宣传栏上贴着的“心理健康,共建和谐”标语,还有墙上那些接受过“治疗”的居民笑脸照片——每一张笑脸都标准得像同一个模板印出来的。
他走向通往地下的楼梯。
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头顶的灯光突然又亮了。
但不是正常的照明,是那种服务站特有的冷白光,从四面八方涌来,亮得刺眼。同时,一个温和的、经过扩音器处理的声音响起:
“周锐少校,请止步。”
是孙铭的声音,但听起来...很遥远,像是隔着很厚的玻璃在说话。
周锐停下脚步,枪口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楼梯下方的阴影处。
“你越界了,孙铭。”他说。
“越界?”那个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少校,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103所的生存。服务站治疗了四百多个受创伤折磨的人,让他们重新成为有用的劳动力。能源优化方案让我们的储备延长了至少三个月。我越了什么界?”
“你抹掉了他们。”
“我治愈了他们。”阴影里,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来。
孙铭。
但他看起来...不太一样。还是那身整洁的制服,还是那副金丝眼镜,但镜片后的眼睛在刺目的白光下,反射出一种非人的、高解析度的冷光。像是眼睛本身变成了某种光学仪器。
“创伤后应激障碍会让人类失去理性,做出危害集体的行为。”孙铭一步步走上台阶,步伐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焦虑、抑郁、恐慌——这些情绪在资源匮乏的环境里是奢侈品。我做的只是帮他们卸下负担,让他们能更专注地活下去。”
“谁给你这个权力?”周锐的枪口稳稳对准他。
“权力?”孙铭在距离周锐五级台阶的位置停下,“少校,你错了。这不是权力,这是责任。当两万人的生存压在肩上时,个人情感和自由意志都必须让位于集体利益。这是天坠之夜教给我们最残酷的真理,不是吗?”
他微微歪头,像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标本:“你当年下令炸毁9号区通道,活埋了里面三百多个感染者——那时候,你不也做出了‘艰难选择’吗?”
周锐的手指扣在扳机上。
“那是为了阻止瘟疫扩散。”他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为了让活着的人变成工具。”
“有区别吗?”孙铭向前走了一步,“结果都是牺牲少数,拯救多数。区别只是,我让牺牲变得...不那么痛苦。甚至让他们自己觉得这是一种解脱。”
又一步。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少校?”孙铭的声音变得更轻,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那些接受过治疗的人,问卷调查显示,幸福感和满意度都显着提升了。他们不再做噩梦,不再为死去的亲人哭泣,不再为未来恐惧。他们觉得自己...更好了。”
再一步。
现在他们之间只隔三级台阶。
周锐能看清孙铭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镜片上细微的划痕,嘴角那抹程式化的微笑,还有脖子侧面——衣领边缘,露出一小块皮肤,皮肤上印着一个暗紫色的、几何形状的印记。
像是烙印。
“你脖子上的东西,”周锐说,“是什么?”
孙铭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间。很短暂,但周锐捕捉到了。
“一个...合作保证。”孙铭抬手整理了一下衣领,盖住印记,“我和一些能提供技术援助的朋友,达成了互利协议。他们给我们技术,我们提供...实验数据。”
“什么数据?”
“人类意识在极端压力下的演化数据。控制路径的可行性验证。还有...”孙铭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数据流的光,“那个叫林汐的女孩,她的共生路径能走多远。”
周锐扣下了扳机。
没有犹豫,没有警告。
但子弹没有打出去。
扳机像是被焊死了,纹丝不动。
“老旧的火药武器。”孙铭叹了口气,“在一个能量觉醒的时代,少校,你还停留在过去。”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一个暗紫色的能量球开始凝聚、旋转,发出危险的嗡鸣。
“让我帮你卸下一些负担吧。”孙铭轻声说,“比如那些不必要的道德感,那些拖累决策的情感包袱,那些让你变得软弱的...人性。”
能量球射出。
周锐没有躲。
因为他不需要躲。
一道淡金色的电磁屏障在他面前瞬间展开,子弹打不穿的能量球撞在屏障上,像水球撞上岩石般炸开、消散。屏障后,秦风的身影从楼梯上方跃下,落地时双手前推,第二道更强的电磁脉冲直射孙铭。
孙铭瞳孔收缩,侧身闪避。脉冲擦过他的肩膀,击中身后的墙壁——混凝土墙像被无形巨锤砸中,瞬间龟裂、崩塌。
“你果然...”孙铭稳住身形,肩部的制服被烧焦了一块,但皮肤完好无损,“也藏了一手。”
“对付毒瘤,”秦风站到周锐身侧,双手电光缭绕,“就得准备手术刀。”
楼梯上方传来脚步声。李瑶和张凯带着人冲下来,十几支枪口指向孙铭。
“服务站所有出口已被控制。”张凯报告,“地下三层的能量发生器,我们在主供能管道上装了炸药。随时可以引爆。”
孙铭看着他们,看着这些他以为已经被“引导”得差不多的人。然后他笑了——这次是真正的笑,不是程式化的微笑,而是一种带着疲惫和讽刺的笑。
“你们真觉得赢了吗?”他问。
“我们觉得该切除的,就得切除。”周锐终于能扣动扳机了——秦风用电磁场干扰了孙铭的能量封锁。枪口抬起,对准孙铭的心脏,“至于后果,切除后再处理。”
“哪怕后果是整个103所失去技术支持?失去那些能让产量翻倍、能耗减半、防御强化的技术?”孙铭张开双手,“杀了我,那些技术就会消失。你们会倒退回天坠后第一个月的生存水平。你们能承担这个代价吗?”
沉默。
楼梯间里只有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机器嗡鸣。
周锐看着孙铭,看着这个曾经和他一起规划避难所未来的人,看着这个现在脖子上印着未知势力烙印、眼睛像机器一样冰冷的人。
他想起那些走进服务站的人,想起老吴嘶吼着死去女儿名字的样子,想起那五十个眼睛没有光的人。
想起他胸前的徽章:筑墙为守,破墙为生。
墙是用来保护人的。
如果墙本身开始伤害里面的人,那墙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我能承担。”周锐说。
然后他开枪了。
不是一枪,是三枪。心脏,额头,再次心脏。旧世界的子弹,用旧世界的杀人方式。简单,粗暴,但有效。
孙铭的身体向后倒去,撞在墙上,缓缓滑落。眼镜掉在地上,镜片碎裂。那双曾经精于计算的眼睛,最后映出的画面是:周锐收起枪,转身,对秦风下令:
“引爆。然后清理现场。所有服务站工作人员,全部隔离审查。接受过深度治疗的人...单独隔离,让李瑶评估。”
“少校,能量发生器里可能还有——”
“引爆。”周锐重复,“那东西一分钟都不能多留。”
张凯按下起爆器。
沉闷的爆炸声从地下深处传来,脚下的地面微微震颤。不是大规模的破坏,是精准的、定向的爆破——只摧毁核心设备,不波及周围结构。
周锐走到孙铭的尸体前,蹲下。他取下那枚工程兵徽章,别在孙铭胸前。
“你曾经也是个筑墙的人。”他轻声说,“但后来你忘了,墙是为谁筑的。”
站起身,他对李瑶说:“检查他脖子上的印记。记录下来。然后...”他顿了顿,“烧掉尸体。不留样本。”
“少校,这印记可能很重要,如果我们能研究——”
“有些东西,沾上了就洗不掉。”周锐转身走向楼梯,“我们不需要知道那是什么,只需要知道要远离它。”
他走上台阶,走向重新亮起的、正常的灯光。
身后,秦风开始指挥清理。李瑶在记录印记特征。张凯在检查服务站的其他区域。
而周锐,走到服务站门口,停下。
外面,b区的走廊里,已经聚集了一些被惊醒的居民。他们穿着睡衣,脸上带着困惑和恐惧,看着全副武装的觉醒者部队,看着从服务站里抬出来的昏迷的安全部人员。
“少校,”一个老人颤抖着问,“发生了什么?”
周锐看着他。看着这些在末日里挣扎了八个多月,依然在努力活着的人。
“我们在做清创手术。”他说,“切除坏死的部分,好让健康的组织能继续生长。”
“那...服务站还会开吗?”
“不会了。”周锐说,“从今天起,103所不再有服务站。如果你们做噩梦,如果你们觉得难受,如果你们想哭...那就做,就难受,就哭。那是你们还活着的证明。”
人群沉默着。
然后,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女人突然开始哭泣。不是嚎啕大哭,是压抑了很久的、细碎的抽泣。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那些被“治疗”得不会哭的人,那些被教导“情绪是负担”的人,那些差点失去流泪能力的人。
终于又能哭了。
周锐看着他们,胸口的某种坚硬的东西,也微微松动了一点点。
他转身,对秦风说:“通知所有部门主管,一小时后在指挥中心开会。我们要重新制定规则。”
“规则?”
“关于什么是人,什么是活着的规则。”周锐走向电梯,“天坠改变了世界,但没改变这个: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怎么哭,怎么笑,怎么为失去而痛苦,为得到而喜悦...我们就还没输。”
电梯门关闭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服务站的招牌。
“心理健康,共建和谐”。
多讽刺。
真正的健康,从来不是没有痛苦。
而是即使痛苦,也依然选择当个人。
电梯上升。
手术完成了。
接下来是漫长的恢复期。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
以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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