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声洞那场席卷身心的风暴中挣脱出来,好几天,我走在寨子里,都觉得脚下的地是软的,空气还在嗡嗡作响。
那种用全身骨头“听”到自己呐喊的滋味,太烈了,像娘做的苞谷酒,后劲十足。
我把最后一块红薯塞进嘴里,拍了拍腰间的绳索。该下去了。这一回,我选了“三界洞”右侧那条最幽静、几乎感觉不到气流流动的支洞。回声洞太吵,哪怕我听不见,它也吵得我心慌。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把脑子里那些轰鸣的杂音沉淀下去。
这条支洞入口狭窄,需要匍匐才能进入。
洞壁触手冰凉干燥,与回声洞的潮湿黏腻截然不同。爬了十几丈,前方豁然开朗,我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光。
不是火把的光,而是一种幽冷的、自内而外散发出的莹莹微光,填满了前方的空间。
我小心地钻出去,站起身,眼前的一幕让我忘记了呼吸。
这是一个不算特别巨大的洞窟,但它的每一寸岩壁、甚至洞顶和地面,都覆盖着一层光滑如镜、晶莹剔透的奇异矿物质。它不像普通的石头,更像是一整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略带弧度的巨大黑曜石,或者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水晶。
我火把的光线照上去,并不被吸收,而是被无数次地反射、折射,整个洞窟因此亮如白昼,却又弥漫着一种非人间的、冷冽的光辉。
我仿佛站在了一个由无数面镜子构成的巨大万花筒中央。
前后左右,上下,都是我。
无数个李望川,举着无数个火把,身影层层叠叠,延伸到视觉的尽头。
每一个“我”的动作都完美同步,又因为镜面的弧度和折射,产生细微的畸变,像一群沉默的、被困在玻璃里的幽灵。
我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发出点声音,打破这令人心悸的寂静。可喉咙里只挤出一声干涩的:“阿土。”
声音微弱得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震动。
但就在这一声“阿土”响起的瞬间(或许只是我声带的微弱振动),离我最近的那面镜壁上,我的影像突然模糊了一下。
不是眼花。
那个影像的五官,像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漾开一圈圈涟漪。涟漪平息后,镜子里的人,不再是我。
那张脸变年轻了,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单眼皮,中等个,牙齿很白——是我生病前的样子。
最让我浑身血液沸腾的是,那个“我”的嘴角,竟然带着一丝浅浅的、和善的微笑,眼神里透着一种我早已遗忘的、属于正常人的灵动。
那是我还能听见、还能说话时的样子!
我猛地扑到那面镜壁前,手掌死死按在冰冷的镜面上,试图触摸。指尖传来的只有彻骨的冰寒。镜中的“他”也做着同样的动作,我们掌心相对,中间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四五年的光阴和一场改变命运的恶疾。
“阿……土……”我又尝试发出声音,更用力些。
镜中的影像再次波动起来。
这一次,变幻得更快,更破碎。
我看到了娘,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的影像,她在镜子里对我招手,嘴唇开合,像是在呼唤什么。
我拼命集中精神,去看她的口型——
“望……川……”
像一道闪电劈开脑海深处的浓雾!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模糊的声音记忆,伴随着这个口型,猛地跳了出来!那是娘的声音!清脆、温暖,带着深爱孩子特有的尾音,在叫我真正的名字!不是“阿土”,是“望川”!
我能听见!我曾经能听见!
巨大的冲击让我踉跄后退,撞在背后的镜壁上。
冰冷的触感让我一激灵。
我转过身,背靠的镜面里,影像又变了。不再是微笑的少年,也不是呼唤的母亲,而是那个邻村的赤脚医生!他模糊的身影在镜子里晃动,手里拿着一个粗大的针管,脸上是那种让我后来做了无数噩梦的、混合着麻木和某种愤恨的表情……
就是那次!就是那次治疗之后,我的世界就彻底安静了!高烧退了,我也哑了,聋了!
愤怒、委屈、还有一种被时间掩埋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
我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这个冰冷的镜迷宫里横冲直撞,用拳头砸,用镰刀砍那些镜壁!我想把那个医生的影子揪出来,我想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把我变成这样?!
“阿土!阿土——!”我疯狂地嘶吼着,虽然只有气流声。
我的影像在千万面镜子里同样疯狂地扭曲、破碎、重组,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我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
火把掉在身边,光渐弱。洞窟里的莹光也暗淡下来,无数个我的影像变得模糊,最终融入黑暗。
寂静重新统治了一切,比之前更死寂。
我躺在冰冷的镜面上,大口喘气。
眼泪无声地流进鬓角。这个洞,它不反射光,它反射记忆,反射那些被埋藏在岁月废墟下的、最深的烙印。它把我失去的声音,用影像的方式,残忍地还给了我。
娘唤我“望川”的口型,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生锈的门。
门后,是我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我抬起颤抖的手,在冰冷的镜面上,用尽全身力气,划拉着两个字。不是“阿土”,是娘教我的,我的本名——
望川。
笔画歪斜,却像用刀子刻进了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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