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三年六月的浡泥港，正是溽暑蒸腾的时节。
毒辣的日头悬在中天，将海面烤得波光粼粼，连带着码头上的樟木桅杆都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海风卷着咸腥气扑上岸，却吹不散港口的喧嚣——满载着香料、苏木、象牙的福船密密麻麻泊在港湾，赤膊的水手们扛着货箱往来穿梭，吆喝声、船桨搅动海水的哗啦声、还有远处作坊里锻铁的叮当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市井烟火。
港口西侧的一处高台上，矗立着一座由南洋硬木搭建的议事堂，这便是陈敬源一手建立的南洋通商联盟的中枢所在。此刻议事堂的大门敞开着，堂内却透着一股与外头截然不同的肃静。
堂中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桌，桌上铺着泛黄的海图，图上用朱砂笔标注着从浡泥到吕宋、再到马六甲的航线，旁边还搁着几枚沉甸甸的铜制砝码，以及一本摊开的账簿。联盟的十几位理事围坐在桌旁，这些人皆是往来南洋的华商翘楚，有的是世代经营香料的闽地船主，有的是专做瓷器贸易的粤商巨贾，此刻却都敛了平日的谈笑风生，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主位上的年轻人身上。
主位上坐着的正是陈敬源。他身着一身青色劲装，腰间束着一条玄色玉带，长发用一根羊脂玉簪绾起，面上褪去了几分与周令仪相处时的温柔，眉宇间透着一股沉稳锐利。
这些年在南洋的风浪里摸爬滚打，早已将他打磨得褪去了青涩，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度。他抬手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抿了一口微凉的薄荷茶，压下了喉间的燥意，目光扫过堂中众人，沉声道：“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话音落下，堂内更静了几分。坐在左侧首位的是个面色黝黑的汉子，名叫周显，是联盟里资历最老的船主，当年陈敬源初到浡泥时，便是他第一个伸出援手。周显往前欠了欠身，粗声问道：“理事长有何吩咐？但说无妨，我等莫敢不从。”
陈敬源放下茶盏，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此番，要回一趟南直隶淮安。”
这话一出，堂中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面露讶异，有人低声窃语，坐在周显身旁的一个白面商人忍不住开口：“理事长，如今联盟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吕宋的西班牙人和西伯里的荷兰人刚被我们逼退了半步，你这一走，岂不是……”
“李掌柜所言，我岂会不知？”陈敬源抬眸看向那人，目光清亮，“只是我离家已有一载，家中长辈早已替我定下亲事，此番归去，一是为了完婚，二也是为了联络江淮一带的商号，为联盟拓宽商路。再者，近来听闻辽东一带不太平，建州的女真部落蠢蠢欲动，我也想回去看看，能否为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既解释了归乡的缘由，也点明了此行的益处，堂中的窃窃私语顿时消弭。周显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许之色：
“理事长思虑周全，是我等狭隘了。只是你这一走，浡泥这边的摊子，总得有个可靠之人打理才行。”
这话正中陈敬源下怀。他侧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个魁梧汉子，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虎背熊腰，更添几分悍气，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张翼。张翼本是辽东的一名水师兵士，因不满军中克扣军饷，愤而离营，投奔砺锋院赵虎时被陈敬源收留，他不仅精通水战，练兵更是一把好手，这些年跟着陈敬源南征北战，早已成为他最得力的臂膀。
“诸位，”陈敬源抬手拍了拍张翼的肩膀，朗声道，“我走之后，便由张翼暂代我掌管联盟的护卫队，驻守浡泥。张翼精通兵法，治军严明，有他在，定能护得联盟商路畅通，港口安稳。”
张翼闻言，大步上前，朝着众人抱拳拱手，声如洪钟：
“诸位放心，张某定不负陈公子所托，不负联盟众望！但凡有盗贼、西洋夷人敢来滋扰，张某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众人见张翼这般气势，皆是心中安定，纷纷点头称是。周显更是抚掌笑道：
“有张将军坐镇，我等还有何惧？”
陈敬源见状，亦是颔首一笑，随即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愈发郑重：“护卫队是联盟的根基，我此番离去，自然要为你们留下些防身的家伙。”
他说着，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两名身着短打的护卫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陈敬源接过册子，翻开一页，递到张翼面前：“你且看。我已命人清点库房，此番留下掣电铳七百杆，还有配套的火药、铅弹各三千斤。这掣电铳你也知晓，比之寻常火铳，射速更快，精准度更高，对付西洋人的火绳枪，绰绰有余。”
张翼接过册子，目光落在那“七百杆”的字样上，眼中顿时闪过一抹精光。他在军中多年，深知火器的重要性，南洋通商联盟的护卫队虽有三千人，但火器向来稀缺，这七百杆掣电铳，无疑是雪中送炭。他重重地抱拳：“公子厚爱，张翼感激不尽！有这些利器在手，护卫队的战力，定能再上一个台阶！”
“不止这些。”陈敬源的声音再次响起，让堂中众人又是一惊。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港湾里那两艘格外显眼的福船，朗声道，
“你们看，那两艘船——破浪号、东风号，是我耗费多年心血，仿西洋战船之法改造而成的。船身坚固，载重千斤，船上还架着十二门红衣大炮，大贡发炮等，无论是远攻还是近战，皆是一等一的好船。我也一并留下，编入护卫队，往后，它们便是浡泥港的门神！”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两艘福船果然与众不同，船桅比寻常船只高出一截，船舷上隐隐可见黑洞洞的炮口，阳光下，船身的桐油闪着亮光，透着一股威慑人心的气势。有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理事长，这两艘船可是你的心头肉啊，竟也舍得留下？”
陈敬源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淡笑：“船造出来，便是用来护人的。我留在南洋，是为了护联盟。我回中原，亦是为了护家国。如今将靖海、东风留下，护着你们，护着浡泥，便是护着我陈敬源的根。”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堂中众人皆是心头一热，有人甚至红了眼眶。周显站起身，朝着陈敬源深深一揖：“理事长高义，我等没齿难忘！待理事长归来之日，我等定当率全港百姓，十里相迎！”
“周理事言重了。”陈敬源连忙扶起他，随即又看向张翼，语气恳切，“这三千护卫队，七百杆掣电铳，两艘福船，还有整个南洋通商联盟，便都托付给你了。我走之后，你切记，不可恃强凌弱，要与周边部落和睦相处。亦不可妄自菲薄，若遇西洋人挑衅，只管打回去！联盟的商路，既要守得住，也要拓得宽。”
张翼挺直腰板，一字一句道：“公子放心！张翼定当牢记教诲，守好浡泥，守好商路，等你回来！”
陈敬源点了点头，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看着堂中这些并肩作战的伙伴，看着窗外那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想起远在乐游山的周令仪，想起她鬓边的赤金梅花簪，想起她吹笛时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此番归去，前路漫漫，既有儿女情长的温柔，亦有家国天下的重担。但他更知道，身后有南洋的三千弟兄，有这些肝胆相照的盟友，他便无所畏惧。
议事堂外，夕阳渐渐西沉，将海面染成了一片金红。海风卷着桅樯的影子，掠过众人的肩头。陈敬源再次端起茶盏，朝着众人举了举：
“诸位，今日之事，便这般定了。待我完婚归来，再与诸位痛饮三百杯！”
众人亦是纷纷举杯，齐声应道：“好！等理事长归来，共饮三百杯！”
声音在议事堂中回荡，穿过敞开的大门，飘向那片无垠的大海。暮色中，靖海号与东风号的船帆微微晃动，仿佛在应和着这场关乎南洋安危、关乎家国未来的约定。
陈敬源望着窗外的落日，心中暗暗发誓：待我归来之日，定要让这南洋的风浪，皆为我所用。定要让这大明的江山，少几分动荡，多几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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