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
朔风卷着碎雪,扑在乐游山的亭栏上,簌簌作响。陈敬源立在山腰的望江亭里,青布棉袍的领口沾了霜白,目光越过山下如练的硕项湖水,望向东南方浩渺无垠的天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不必回头,便知是周令仪。
三个月前,也是在这乐游山,红绸漫天,鼓乐喧天,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上铺满青石板的山路。那时的风是暖的,漫山的桂子香还未散尽,她鬓边簪着的赤金镶珍珠步摇,一晃,便晃落满袖的温柔。此刻,她站在他身后,指尖轻轻攥着他的袍角,指腹的温度透过粗粝的棉布传过来,带着一丝微颤。
“此去浡泥,檀木湾风浪险恶,你……”她的声音被风揉碎,后半句便凝在了唇边。
陈敬源转过身,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她的眉眼清婉,眼底盛着一汪水色,像极了江南的春波,只是此刻,那水波里漾着化不开的担忧。
“不过数月光景,待明年开春,我便带着檀木回来,给你打一套最精致的妆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意味,指尖拂过她眼角的薄红,“莫哭,我陈敬源的夫人,该是笑靥如花的。”
周令仪咬着唇,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到他手中。锦盒里是一枚亲手绣制的平安符,青缎面上绣着缠枝莲纹,莲心处用金线绣了个“安”字。“这是我在寺院求的,方丈说,戴在身上,可保一路平安。”她顿了顿,又道,“定远号是新造的福船,比以往的船舰宽敞许多,你夜里歇宿,莫要贪凉……”
絮絮的叮嘱声里,山下传来三声长鸣,绵长而厚重。陈敬源知道,那是码头在催他启程了。
他将平安符贴身收好,弯腰,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吻。“等我回来。”
三个字,落进风里,带着千钧的重量。
周令仪望着他转身下山的背影,青袍被风扯得笔直,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她立在亭中,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才缓缓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意。风更紧了,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山脚下的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
三艘福船整齐地泊在岸边,船桅如林,迎风招展的杏黄旗上,绣着醒目的“陈”字。最中间的那艘船,比两旁的的镇海和靖海号都高出半截,船身通体漆成枣红色,船头雕刻着怒目圆睁的饕餮纹,船舷两侧的炮窗森然排列,透着一股慑人的气势。船尾的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定远号。这是周师傅最新打造的五千石的大福船
陈敬源刚走到码头,两道身影便迎了上来。
走在前面的是赵士祯赵伯父,身着一袭藏青色的长袍,面容清癯,颔下留着三缕长髯,正是当朝火器院的主事。他手中握着一个黄铜匣子,见到陈敬源,便拱手笑道:“敬源贤侄,此番南下,老夫已将神工院今年新制的800杆掣电铳送上定远号,此铳射速快,射程远,对付南洋的海盗和辽东的鞑子都绰绰有余,你看着安排吧。”
身后传来拐杖敲击青石板的笃笃声,节奏沉稳,带着几分军人特有的利落。陈敬源回头,便见赵瘸子披着一件藏青短打,瘸腿在地面上踏出一深一浅的印痕,身后跟着五十几个身着劲装的护卫,个个腰悬短刀,肩扛长枪,面色肃然,步履间不见半分拖沓。
“公子。”赵瘸子拱手,声音粗嘎却中气十足,目光扫过面前的定远号,眼中闪过一丝赞叹,随即转向陈敬源,“砺锋院的五十名护卫,已悉数带到,听候公子调遣。”
陈敬源看向那群护卫,他们虽衣着朴素,却身形挺拔,眼神锐利,与寻常码头的镖师截然不同。“赵院长费心了,这些弟兄,可都安排妥当?”
“那是自然。”赵瘸子拄着铁梨木拐杖,往船头方向走了两步,瘸腿的不便丝毫没影响他的气势,“五十人,分作两队。一队二十五人,由当年随我抗倭的老弟兄王二麻子统领,守底舱与货仓,这帮小子最擅近身缠斗,登船的毛贼只要敢摸进来,保准有来无回。”
他抬手又指向船舷两侧的炮位:“另一队二十五人,交给懂火器的李老栓带着,守了望台与炮窗,噜密铳的装填、瞄准、发射,他们闭着眼睛都能做,南洋那些海盗的破船,挨上两铳就得沉。”
说罢,赵瘸子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陈敬源手中:“这是护卫的名册,各人的特长都写在上面了。王二麻子刀法好,李老栓懂铳械,还有几个小子水性佳,能潜水探礁,应付水路的变故最是得力。”
陈敬源翻开册子,墨迹犹新,上面的字迹虽算不上工整,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他抬眼看向赵瘸子,见老人的额角沁着薄汗,想来是亲自领着护卫们从砺锋武堂一路赶来,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暖意。
“赵院长考虑得周全。”陈敬源将名册收好,“此番下南洋,路途遥远,风浪难测,有这些弟兄随行,我便安心多了。”
赵瘸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抬手拍了拍身旁一个年轻护卫的肩膀:“这帮小子,都是武堂里挑出来的尖子,练的是沙场的真本事,不是花架子。公子放心,只要有我们在,定护得定远号周全,护得公子与货物,平平安安到檀木湾,再平平安安回来。”
风卷着江涛声漫过码头,定远号的杏黄旗猎猎作响。那五十名护卫齐声应和,声音铿锵,震得江面的水波都微微颤了颤。
陈敬源望着眼前的两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神工院的掣电铳,砺锋院的护卫,还有身后乐游山上,那个等着他归来的女子。此行,纵使前路风浪滔天,他亦无所畏惧。
码头上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悠长而嘹亮。
赵士祯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老夫在乐游山等你的好消息。”
赵师傅也道:“陈公子,一路顺风!”
陈敬源深吸一口气,对着两人深深一揖。而后,他转身踏上定远号的船板,脚步沉稳。甲板上的水手们早已整装待发,见他上来,齐齐拱手行礼:“公子!”
他走到船舷边,最后一次望向乐游山的方向。山腰的望江亭里,一道纤细的身影,依旧伫立在风雪中,像一株凌寒的梅。
“起锚!”
随着他一声令下,三艘福船的水手们齐声应和,绞盘转动,沉重的船锚缓缓升起,溅起漫天的水花。定远号的船帆缓缓张开,兜住凛冽的北风,三艘船身缓缓驶离码头,向着东南方的大海,破浪而去。
朔风呼啸,卷起千堆雪。
陈敬源立在船头,望着越来越小的江岸,望着那道渐渐模糊的身影,将怀中的平安符攥得更紧了些。
万历四十三年的冬,三艘福船载着满船的希冀,载着一个男人对妻子的承诺,向着南洋的檀木湾,扬帆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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