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山雾裹着湿气在村口盘旋。
一辆军用吉普冲破泥泞,车轮碾过碎石与倒伏的枯草,溅起浑浊的水花。
车门打开,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踩进泥里,赵德发拎着密封文件袋走下来,军大衣笔挺,肩章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光。
“中央批示,净水井必须于七日内彻底封死。”他声音干脆,像是宣读判决,“所有异常现象归类为‘集体癔症’,停止一切非必要调查。”他抬眼扫过雷振邦,“即刻重装炸药,调工兵队进场。”
雷振邦站在破庙台阶上,手掌还缠着渗血的布条。
他没动,也没说话。
那道裂缝里浮现出的“守井者候选”四个字,像烙铁烫进了他脑子里。
他知道这井不是病,不是幻觉,而是一种活的东西——它选人,吞命,写下死期。
可赵德发不会信。
“老雷?”赵德发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也被这鬼地方洗了脑?一个研究员疯了,一个兵跳了井,现在你还在这搞什么血祭仪式?组织上派你来是解决问题,不是陪你搞封建迷信!”
雷振邦终于开口:“刘青山没死。”
“什么?”
“他没死。”雷振邦盯着赵德发的眼睛,“他跳下去那天,井底红丝缠身,血肉枯竭。可李春花出来了,清醒如常。不是所有人都能出来——只有被井‘选中’的人,才能活着回来。刘青山可能……成了守井人。”
赵德发沉默两秒,忽然笑了:“你真疯了。”
就在这时,张守义背着防化装备从吉普后厢跳下。
他看了雷振邦一眼,低声问:“刘青山……真没上来?”
雷振邦没回答。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守义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是老兵,见过战场上的死人堆,也埋过战友的尸首。
可眼前这座村,这口井,像是把人拖进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奉命清理井边残留物,走进破庙角落时,发现了蜷缩在稻草堆里的吴老三。
这疯汉浑身滚烫,嘴唇干裂,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腊月十六……不能写……写了就补不上命窟窿……”
张守义蹲下身,翻他衣领,赫然看见颈后一圈紫红指痕,像是被无形之手狠狠掐过,皮肉微微外翻,却不见伤口。
他心头一紧。
当晚,月光被云层吞没。
张守义守在庙外,枪抱在怀里,眼皮沉重。
忽然,身后传来窸窣声。
他猛地回头,看见吴老三竟直挺挺坐在稻草堆上,双眼翻白,嘴角僵硬上扬。
然后,那声音响了。
极细、极尖,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哭丧调。
“魂不归井,尸不入土……骨不埋山,命不回路……”
每唱一句,空气就冷一分。
张守义全身汗毛倒竖,眼睁睁看着井口飘出一缕黑雾,雾气扭曲凝聚,竟化作一个孩童轮廓——小小的身体,空洞的眼,站了不到一瞬,便如烟散去。
他拔腿就跑,冲到指挥部帐篷前,语无伦次地报告。
赵德发正在看工程图,头也不抬:“心理创伤,建议隔离观察。”
“你没看见!”张守义吼道,“那雾成了人形!吴老三唱一句,井就动一下!这不是幻觉!”
“够了!”赵德发拍案而起,“明天一早工兵队就位,炸药装填,爆破程序启动。谁再提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一律按违纪处理。”
张守义咬牙退下。
深夜,他独自回到破庙,想再看看吴老三。
刚掀开帘子,却见李春花不知何时已站在角落,披着那件旧军毯,怀里抱着无字簿。
她抬起手,递来一块烧焦的木片。
张守义接过,借着月光辨认——上面刻着几个模糊符号,歪歪扭扭,像是某种封印符文。
“这是‘止封印’。”李春花声音轻得像风,“你叔公张老五,当年刻的。”
张守义浑身一震。
他叔公确实是初代封井的老兵,回乡后性情大变,整日念叨“井醒了”,最后在自家院子里吊死,死时手里还攥着一块焦木。
“他们用炸药封井,”李春花继续说,眼神清明得不像个孩子,“反而把井魂逼进了地脉。每炸一次,井就多吞一个守井人。”
她指向昏睡的吴老三:“他爹唱过一次哭丧调,活到七十九;他唱了三次,命已折半。再唱一次,魂就没了。”
张守义手指发抖。
他忽然明白,这不是任务,不是命令,而是一场轮回——井在等守人,而人在自取灭亡。
他冲出破庙,想找雷振邦。
可刚跑到井边,就看见赵德发正带着工兵队勘测点位,炸药箱一箱箱抬上来,雷管、导线、起爆器,全套爆破装备正在组装。
七日封井令,已经开始倒计时。
雷振邦站在井口旁,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道渗着湿痕的裂缝,掌心的旧伤隐隐作痛。
而是唤醒。
赵德发的枪口还冒着青烟,可那粒子弹早已化作铁屑,随风飘散。
他瞪着眼前的小女孩——李春花赤脚站在井沿上,像一尊从古庙泥胎里走出来的神像,怀里的无字簿册在夜风中微微翻动,却无声无息。
她没看任何人,只是仰头望着天,仿佛在等什么人回应。
雷振邦挣脱警卫的钳制,手臂上的旧伤撕裂般剧痛。
他冲到井边,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张守义,目光死死盯住李春花:“到底怎样才算‘守’?”
她缓缓转头,眼神空洞又清明,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星河。
她的声音很轻,却压过了风声:“不逃,不炸,不写名字。”她顿了顿,视线落在雷振邦脸上,“像刘青山那样……变成井的一部分。”
远处破庙里,吴老三在稻草堆中抽搐了一下,喉咙里挤出断续的呓语:“……守井人……得有人自愿……谁写了名字,谁就得还命……腊月十六……不能写啊……”
雷振邦心头一震。
他忽然明白,那道裂缝里浮现的“守井者候选”,不是警告,是召唤。
刘青山跳下去不是求死,是应召。
而自己掌心渗血的伤,从第一次触碰井壁就开始溃烂,从未愈合——它在等他签字画押。
赵德发站在三步之外,脸色铁青如冻土。
他对讲机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塑料壳炸裂,电流滋啦作响。
“我上报中央,”他咬牙切齿,“这地方邪性,常规手段压不住,就用火焰喷射器犁一遍!我要让这村子连灰都不剩!”
“你犁不了。”雷振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井不在地上,它在命里。你炸的是土,它吃的是人。”
“放屁!”赵德发怒吼,“你被这鬼地方蛊惑了!组织命令你执行,不是让你当神汉!”
雷振邦没再争辩。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那道裂口又渗出血来,顺着指缝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暗红小点,像某种古老的符咒正在成形。
风停了。
井口的黑气缓缓退去,红丝如活物般缩回裂缝,连电子计时器上的血字也渐渐淡去,只留下屏幕焦黑一片。
一切恢复死寂,仿佛刚才的异象从未发生。
可没人敢动。
李春花合上无字簿,赤脚走下井沿,经过赵德发身边时,她忽然停下,仰头看了他一眼:“你写的命令,会变成你的名字。”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回破庙,身影消失在门后。
赵德发怔了一瞬,随即冷笑:“疯话!全他妈是疯话!”
但他没再下令点火。
夜色深沉,工兵队默默拆卸导线,炸药箱被一箱箱抬回吉普。
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张守义靠在庙墙边,手里攥着那块焦木,指节发白。
他知道,这一夜之后,他再也无法用“任务”两个字来安慰自己。
雷振邦站在井边,久久不动。
他望着那道裂缝,仿佛看见刘青山在井底睁眼,看见无数模糊身影在红莲深处跪坐成环,听见低语从地脉传来——不是诅咒,是等待。
他慢慢解下军牌,攥在掌心。金属硌着伤口,疼得清醒。
活人不能给死人让路。
可有时候,活人,也回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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