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夜,是脂粉与酒香浸透的夜。
画舫连成一片,灯火倒映在水面,碎成万千光点。
丝竹声、嬉笑声、杯盏碰撞声,混着水波荡漾,织成一张温柔又迷离的网。
“明月夜”不是最大的画舫,却是最雅致的。
船高三层,雕梁画栋,檐角挂着一串串琉璃灯,灯光柔和,不刺眼。
船头立着两个青衣小鬟,见客便盈盈施礼,不问来历,只引路。
孤狼上船时,已近子时。
一层是敞厅,有歌姬弹唱,客人散坐饮酒。
二层是雅间,珠帘相隔,隐约可见人影对酌。
三层最静,只有四间厢房,房门紧闭。
引路的小鬟将他带到三层最东那间,轻叩门扉:“姑娘,客人到了。”
“请进。”门内传来女子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
孤狼推门而入。
厢房不大,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琴、一炉香。
窗边坐着个白衣女子,面覆轻纱,正低头抚琴。
琴是焦尾,香是檀香,烟雾袅袅,模糊了她的轮廓。
“凌公子请坐。”女子没有抬头,指尖在琴弦上划过,流水般的乐音淌出。
孤狼在对面坐下,饮血刀横放膝上。
他没有问对方是谁,既然来了,便等对方开口。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女子终于抬头,面纱后的眼睛清澈明亮,与柳如眉有几分相似,却更年轻,约莫二十出头。
“公子好定力。寻常人到此,第一句便是问我是谁。”
“该说时,你自会说。”孤狼道。
女子轻笑,起身斟茶。
茶是龙井,碧绿的茶叶在杯中舒展。
“我叫苏浅雪。苏梦枕是我二爷,苏云袖是我姑姑。”
孤狼握杯的手一顿。
“很意外?”苏浅雪坐回琴后,“二爷失踪前,传信让我来金陵接应你。他说,若他回不来,便由我带你走完剩下的路。”
“柳楼主知道你的存在吗?”
“知道,但不熟。”苏浅雪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眉眼间果然有苏家人的影子。
“我自幼在峨眉学艺,上月才下山。二爷的信七日前送到,我便连夜赶来。”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确是苏梦枕笔迹,内容与她说的一致,末尾还有苏家独有的暗记。
孤狼验过信,问:“纸条是你送的?”
“是。”苏浅雪点头,“玄机阁在栖霞山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你们去。”
“他们抓了一个曾为凌家做工的老石匠,逼问出地脉之眼的大致位置,却找不到入口。所以设下陷阱,引你们去探路。”
“那真正的入口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苏浅雪摇头,“但二爷信中说,地脉之眼的秘密,藏在三样东西里:衍象盘、地脉导引术,还有凌家人的血。三者合一,方见真容。”
又是血。孤狼想起铁盒上的“血启之钥”。
“你找我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他盯着苏浅雪。
“当然。”苏浅雪重新戴上面纱,“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能帮你解开‘墙外之墙’之谜的人。”
“谁?”
“一品居现在的东家,谢晚亭的徒弟,林守拙。”
孤狼一怔。
谢晚亭从未提过有徒弟。
“林守拙是谢师傅的关门弟子,尽得真传。一品居改建后,凌大侠将宅子卖给一个商人,那商人经营不善,三年前又转手给了林守拙。”
苏浅雪解释,“他一直暗中守护着宅中的秘密,等凌家人回来。”
“你如何得知?”
“二爷查到的。”苏浅雪起身,“时间不多,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悄然离开画舫。苏浅雪对金陵街道极熟,专挑暗巷小径,七拐八绕,来到城西一片民居。
这里房屋低矮,巷道狭窄,与秦淮河的繁华判若两个世界。
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苏浅雪有节奏地敲了五下。
门开,开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短褂布鞋,手上满是老茧,确是个工匠模样。
他见是苏浅雪,点点头,又警惕地看了眼孤狼。
“林大哥,这就是凌公子。”苏浅雪低声道。
林守拙打量孤狼片刻,侧身让两人进门。
院里堆满木料,刨花满地,正屋亮着灯。
进屋后,林守拙关紧门窗,才抱拳道:“凌公子,家师可安好?”
“谢师傅在安全处。”孤狼道,“你真是他徒弟?”
林守拙从怀中取出一枚铁指环,与谢晚亭手上那枚一模一样:
“家师传我技艺时说过,若日后凌家后人寻来,当全力相助。我守着这宅子三年,终于等到今日。”
他从床下拖出个木箱,打开,里面全是图纸。
“这是一品居的全部构造图,包括当初改建时留下的暗道、夹层。”
他抽出一张最大的铺在桌上,“公子请看,这是地字三号房。”
图上标注极其详细,连每块砖的厚度都标明了。
林守拙手指点向那面有夹层的墙:“夹层在这里,但家师说过,真正的门在墙外。我查了三年,终于发现端倪。”
他换了一张图,是那面墙的外墙结构。
“墙外是条窄巷,巷对面是另一户人家的后墙。但奇怪的是,这两堵墙的根基是连在一起的——下面有暗道相通。”
墙外之墙,原来指的是巷对面的墙!
“能进去吗?”孤狼问。
“能,但很危险。”林守拙面色凝重,“那户人家表面是寻常百姓,实则日夜有人看守,都是高手。我怀疑,那是玄机阁的暗桩。”
苏浅雪插话:“所以不能硬闯。必须在月满西楼时,趁月影指路,找到正确的入口,悄无声息地进去。”
“月影如何指路?”孤狼想起谢晚亭的话。
林守拙又取出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画着一品居西侧钟楼与地字三号房的位置关系,还有几条线。
“每月十五子时,月到中天,钟楼影子会投在这面墙上。而墙上某块砖的阴影位置,与其他砖不同——因为那块砖后面是空的。”
他指着图上一点:“就是这里。但我没进去过,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孤狼记下位置,问:“今天十三,后天十五。这两日,玄机阁会不会加强防备?”
“一定会。”苏浅雪道,“所以我们要提前准备。林大哥,你能弄到那户人家的布局图吗?”
“能,但需要时间。”林守拙想了想,“明晚子时前,我给公子。”
“好。”孤狼起身,“明晚此时,我再来。”
离开林守拙家,苏浅雪送孤狼回竹影斋。
路上,她忽然问:“凌公子,你恨玄机阁吗?”
孤狼脚步不停:“恨有用吗?”
“恨可以让人变强。”
“也可以让人变蠢。”孤狼看了她一眼,“我只想弄清真相,找回我母亲。”
苏浅雪沉默片刻:“我姑姑她……是个很好的人。小时候,她常抱我,教我认字。”
“凌家出事那年,我才三岁,很多事记不清了。但记得她的笑容,很温暖。”
孤狼没接话。
母亲的笑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快到竹影斋时,苏浅雪停下脚步:“我就不进去了。明晚子时,我在林守拙家等你。”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苏家秘制的伤药,对你的伤有好处。”
孤狼接过,瓷瓶还带着她的体温。
“保重。”苏浅雪转身,白衣消失在夜色中。
孤狼回到竹影斋时,韩十三等人已回来。
见孤狼平安,众人都松口气。
“栖霞山果然有埋伏。”
韩十三沉声道,“山外三里就有暗哨,山中隐约可见灯火,至少有三四十人。我们没靠近。”
“画舫那边如何?”铁狼问。
孤狼将见到苏浅雪、林守拙的事说了,唯独省略了苏浅雪给他的伤药。
程墨轩看着孤狼画出的图纸,忽然道:“凌大哥,你说墙外之墙是巷对面的宅子。”
“可如果那是玄机阁的暗桩,他们守了三年,会不会已经发现了墙后的秘密?”
这个问题让众人心头一凛。
“有可能。”韩十三道,“但若他们已发现,为何还要守在那里?”
“要么是还没找到入口,要么是入口处有他们无法破解的机关。”
“凌大侠心思缜密,定有后手。”柳如眉道,“我们按计划,明晚探查。但需做两手准备——若真是陷阱,如何脱身?”
商议至深夜,定下详细计划:
孤狼、苏浅雪、林守拙潜入探查;韩十三、铁狼在外接应;沈星魂、柳如眉保护程墨轩和谢晚亭,随时准备从水路撤离。
各自回房后,孤狼取出苏浅雪给的伤药,敷在伤口上。
药清凉,疼痛立减。
他盘膝运功,地脉导引术运转,药力化开,融入四肢百骸。
不知为何,他想起苏浅雪那双清澈的眼睛。
和她姑姑一样的眼睛。
窗外,月渐西斜。
金陵城的夜,深了。
而在城西那户被怀疑是玄机阁暗桩的宅院里,此刻正有两人对坐。
一人黑袍面具,正是厉寒秋。
另一人锦衣华服,面白无须,竟是赵无极。
“凌家那小子回来了。”赵无极把玩着手中玉扳指,“你的人跟丢了?”
“暂时。”厉寒秋声音依旧冰冷,“但他一定会去一品居。那里有他非去不可的理由。”
“你要我怎么做?”
“十五那夜,让你的人封锁一品居周边三条街。”厉寒秋道,“一只苍蝇都不准进出。”
赵无极眯起眼:“你要在城里动手?不怕官府?”
“官府?”厉寒秋冷笑,“金陵知府是我的人。你只管照做,事后,地脉之门里的东西,分你三成。”
“才三成?”赵无极不悦。
“三成,足够你赵家称霸江南。”
厉寒秋起身,“或者,你可以选择现在退出。但退出的人,通常活不长。”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最终挤出笑容:“厉先生说笑了,赵某自当全力配合。”
厉寒秋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赵无极独自坐在黑暗中,良久,狠狠将玉扳指砸在地上。
“地脉之门……哼,等老子拿到手,第一个先灭了你玄机阁!”
扳指碎裂,玉屑四溅。
窗外,乌云遮月。
山雨欲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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