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带来的道德风暴余波尚未在小院中完全平息，一股更为现实与冰冷的压力，便接踵而至。
就在海瑞离去后的第二天上午，那辆熟悉的青篷马车再次停在了竹编巷口。这一次，从车上下来的并非寻常仆役，而是那位曾在严府偏厅有过一面之缘、眼神精明的管家本人。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的随从，显然是严府拳养的好手。
陆刚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低喝一声：“来了！”
张烨与苏婉清立刻放下手中活计，来到院中。张烨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院门被叩响，声音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礼貌与不容拒绝的意味。陆刚看向张烨，见后者微微颔首，这才上前打开了院门。
严府管家站在门外，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笑容，只是今日，这笑容底下透出的不再是探究，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传达意志的冷漠。
“张先生，别来无恙。”管家略一拱手，算是见礼，目光却已越过张烨，扫了一眼院内的陈设，尤其在苏婉清和陆刚身上停留了一瞬。
“管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张烨拱手还礼，语气平静，“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管家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盖有工部侍郎衙门印信的公文，并非私帖，递了过来：“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传达部衙指令。宫中近日欲采办一批清供雅玩，以备陛下清修及赏赐宗室之用。闻得‘珠华阁’技艺精湛，特征调尔等，于半月之内，制作上等沉香木‘八仙贺寿’手串八件，‘福寿绵长’挂件八件，务必选用顶尖奇楠沉香，工艺需臻至完美，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胁：“此乃宫中之物，关乎天颜，若有丝毫差池，或是延误工期，尔等当知后果。”
宫中之物！天颜！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三人心头。苏婉清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陆刚的拳头骤然握紧，骨节发白。这哪里是征调，分明是借宫廷之名，行巧取豪夺之实！顶尖的奇楠沉香价值千金，十六件精品，光是材料成本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更遑论其中需要投入的无尽心血与时间。严世蕃此举，不仅是要将“珠华阁”的利润榨干，更是要借此将其彻底掌控，沦为严府的私家工匠坊！
张烨的心脏也是猛地一沉，一股怒火直冲顶门。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翻脸。他强压下怒火，双手接过那封公文，仔细看了起来。公文措辞冠冕堂皇，确实是工部下发的采办文书，指定了品类、数量和时限，却唯独没有提及最重要的——价格。
“管家大人，”张烨抬起头，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能为宫中效力，是草民的荣幸。只是…这公文之上，并未写明采办之价。顶尖奇楠沉香，市价高昂，搜寻不易，不知这费用…”
管家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皮笑肉不笑地道：“张先生放心，既是宫中采办，自然不会让尔等吃亏。待货物验收合格，自会按…市价给付。”他刻意在“市价”二字上含糊其辞，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
空头支票！张烨心中冷笑。届时验收标准、价格几何，还不是严世蕃一句话的事？恐怕忙活一场，最后能拿回成本已是万幸，更大概率是被以各种理由克扣，甚至倒贴。
“另外，”管家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目光却锐利如刀，“此事务必由张先生亲自督造，核心工序不得假手他人。制作期间，府中会派人‘协助’看管物料，以免有所闪失，耽误了宫中大事。”
监视！控制！严世蕃不仅要东西，还要彻底掌控他的技艺流程！
张烨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是阳谋，借势压人，若直接拒绝，便是抗旨不遵，立刻就有大祸临头；若全然接受，则“珠华阁”名存实亡，彻底成为严府的附庸。
他脑中飞速运转，必须破局！硬顶不行，全盘接受更是死路。必须在看似顺从的框架下，找到反击的缝隙。
片刻沉默后，张烨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恭敬，开口道：“管家大人，宫中事务，草民岂敢怠慢？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侍郎大人信任与皇恩浩荡。”
他先表了忠心，稳住对方，随即话锋一转：“只是…正因此事关乎天颜，更需谨慎万分。顶尖奇楠沉香可遇不可求，仓促之间要凑齐足够制作十六件精品的料子，恐难保证件件皆为绝品。若因此导致贡品品质参差，反为不美。”
管家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
“草民以为，”张烨语气诚恳，条理清晰，“与其追求数量，不如确保品质。可否容草民精中选精，将‘八仙贺寿’手串与‘福寿绵长’挂件，各减为四件？集中最优材料与精力，务求这八件贡品，件件皆为传世之作，方不负陛下天威，亦不负侍郎大人举荐之功。”
他以退为进，主动削减数量，将压力反抛回去——若你严世蕃非要强求数量，导致贡品质量不佳，在皇帝面前丢了脸，这责任是谁的？
管家目光闪动，显然没料到张烨会来这一手。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数量减少，严府能攫取的利益固然少了，但若能因此得到几件真正顶尖的精品，在皇上面前长了脸，对严世蕃而言，政治收益或许更大。
“再者，”张烨趁热打铁，拿起桌上那封公文，指着上面的品类，“‘八仙贺寿’与‘福寿绵长’寓意虽好，却略显…流俗。草民近日新得一灵感，或可雕琢一件‘江山永固’山河镇纸，取其‘社稷安稳’之意；再制一件‘五谷丰登’瑞穗把件，寓‘民生富足’之愿。此二物，或许更合…陛下心怀天下、泽被苍生之圣意？”
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单纯的祝寿祈福，提升到了国泰民安的政治高度。这马屁拍得隐晦而高级，若真能呈到御前，无论是嘉靖帝还是举荐的严世蕃，面上都有光。
管家的眼神彻底变了，他重新审视着张烨，这个年轻人，不仅手艺不凡，心思竟也如此机敏通透！他提出的这两个方案，无论是削减数量确保精品，还是更换更具政治意义的品类，都让人难以拒绝，尤其是后者，简直说到了严世蕃这种权臣的心坎里。
“……张先生果然思虑周详。”管家脸上的笑容真实了几分，“此事，老夫需回禀老爷定夺。不过，先生之言，确有其理。”
压力暂时缓解，但远未解除。
“那物料与‘协助’看管之事…”张烨试探着问。
“物料之事，先生可先行垫付采买，记录在案，日后一并结算。”管家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至于看管…既然先生需专心创作，府中便不派人打扰了。只是工期紧迫，还望先生莫要延误。”
监视之事，竟被暂时搁置了！这无疑是张烨此番交涉的一大胜利。
“草民遵命，定当竭尽全力。”张烨躬身应道。
严府管家满意地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张烨一眼，这才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院门再次关上，小院内一片寂静。苏婉清和陆刚都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刻，他们几乎以为在劫难逃。
“公子，你方才…”苏婉清心有余悸，又带着钦佩。
“只是暂时稳住他们罢了。”张烨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更加凝重，“严世蕃不会轻易放弃。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这次我们侥幸搪塞过去，下次呢？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更强的依仗，或者…让他投鼠忌器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封沉甸甸的公文，目光锐利。与严府的斗争，从暗处的窥探与算计，已经升级到了明处的资源掠夺与掌控反掌控。他成功地在第一次正面交锋中，凭借智慧守住了阵地，但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酝酿。
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严府管家离开“珠华阁”，返回府邸复命，将张烨的提议禀告给严世蕃时，这位“小阁老”把玩着腕上的“七星望月”沉香串，听完管家的叙述，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了一个更加深沉、更加感兴趣的笑容。
“削减数量？更换品类？呵呵…这个张烨，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严世蕃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光芒，“就依他所言。本官倒要看看，这只滑不留手的小泥鳅，还能在这京城的水塘里，扑腾出多大的浪花。”
他顿了顿，对管家吩咐道：“告诉下面的人，对‘珠华阁’的监视，从明转暗。本官要知道他每一块木料的来源，每一个接触的人…尤其是，他和郑王府，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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