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山城的夜来得很快。
陈霄回到“悦来客栈”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客栈的门虚掩着,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打盹。
陈霄径直上了二楼。
段明德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陈霄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段明德警惕的声音:“谁?”
“是我,陈霄。”
门开了,段明德站在门内,脸色很难看。房间里除了他,还有那个被捆着的年轻人,嘴里塞着布,坐在墙角,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陈先生,”段明德压低声音,“事情不太对劲。”
“怎么说?”陈霄走进房间,关上门。
“我刚刚去调车,遇到了守军的人。”段明德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们说,今天下午,有一支‘调查组’的车队从怒江大桥回来,直接去了县政府。但奇怪的是,车队里多了一辆车——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车牌是重庆的。”
陈霄的心一沉:“郑耀先的车队?”
“对。”段明德点头,“但郑耀先的车队来的时候只有三辆车,回去却变成了四辆。而且那辆多出来的别克车,直接开进了县政府后院,从车上下来几个人,都穿着黑衣服,戴着帽子,看不清脸。”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段明德苦笑,“县政府后院是禁区,连我都进不去。我只能在外面看着,那几个人进去之后,再也没出来。”
陈霄沉默了片刻。
多出来的一辆车,几个黑衣人……
这和黑风洞那三个劫匪有关吗?
“药品运走了吗?”他问。
“运走了。”段明德说,“我用您的名义,找了守军运输连的一个连长,他是我的老部下,靠得住。药品现在藏在城东的军需仓库里,派了四个兄弟守着,二十四小时轮班。”
“好。”陈霄点头,“药品的事先放一放。段副官长,我要你帮我查两件事。”
“您说。”
“第一,查那辆别克轿车的来历。车牌号记下来了吗?”
“记了。”段明德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渝A-3876。我托人在交警队查了,但还没回音。”
“第二,”陈霄看向墙角那个年轻人,“查他说的‘四海茶馆’,特别是屏风后面那个左手缺小指的人。”
段明德有些为难:“陈先生,‘四海茶馆’是保山最大的茶馆,鱼龙混杂,每天进出几百号人。而且左手缺小指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怎么查?”
“从茶馆老板入手。”陈霄说,“能做这种生意的茶馆,老板肯定不简单。你去找他,就说龙主席要查一个人,让他配合。他如果不配合……”
陈霄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放在桌上。
段明德会意:“明白了。用钱砸。”
“不是钱。”陈霄摇头,“是命。”
他拿起银元,在手里掂了掂:“你告诉他,这件事关系到滇缅公路的安全,关系到前线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他如果知情不报,或者暗中阻挠,后果……他自己清楚。”
段明德深吸一口气:“我这就去。”
他转身要走,陈霄叫住他:“等等。孙耀祖那边,你派人接应一下。药品运走之后,让他们立刻回客栈,不要在外面逗留。”
“明白。”
段明德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陈霄和那个年轻人。
陈霄走到墙角,蹲下身,取下年轻人嘴里的布。
“现在可以说了吗?”陈霄问。
年轻人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陈霄的声音很平静,“但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比如,那个人除了左手缺小指,还有什么特征?高矮胖瘦?说话的语气?喝茶的习惯?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有没有戴眼镜?”
年轻人愣住了。
他显然没想到陈霄会问得这么细。
“我……我想想……”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他……他个子不高,大概……到我肩膀这么高。不胖不瘦,说话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喝茶……好像喝的是普洱,用盖碗喝的。衣服……是深灰色的长衫,料子很好,像是丝绸。帽子……戴的是礼帽,黑色的。眼镜……好像没戴。”
陈霄把这些细节记在心里。
“屏风是什么样子的?”他继续问。
“屏风……”年轻人睁开眼睛,“是四扇的,上面画着……好像是山水画,有山有水,还有亭子。”
“屏风后面有几把椅子?”
“两把。一把他坐着,一把空着。”
“屏风放在茶馆的什么位置?”
“在……在最里面的雅间,靠窗。”
陈霄点点头。
这些细节,足够勾勒出一个大概的形象了。
“你拿到定金的时候,他给了你什么?”陈霄问,“现金?还是汇票?”
“现金。一百两黄金,都是金条,用红布包着。”
“金条上有印记吗?”
“有……好像刻着什么字,但我没仔细看。”
陈霄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街道。
左手缺小指,穿丝绸长衫,戴礼帽,喝普洱,用金条交易……
这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
这个人,应该是个有身份、有地位、但又不能抛头露面的人。
会是谁呢?
陈霄忽然想起一个人。
在程世杰留下的那份名单里,有一个代号“老K”的人,备注是:“左手缺小指,喜普洱,常穿丝绸长衫,疑似重庆某高层亲属。”
当时他没在意,因为“老K”的级别标注是“低”,而且只有这么一句简单的描述。
但现在看来,“老K”可能一点都不低。
能调动这么多人,能布下这么精密的陷阱,能在保山城里来去自如……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小角色?
除非……“老K”只是一个代号,真正的主使,另有其人。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
陈霄走过去接起来:“喂?”
“陈先生,是我,孙耀祖。”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我们回来了,但……出事了。”
“什么事?”
“我们刚进客栈,就发现有两个兄弟不见了。”孙耀祖喘着气,“我问了掌柜的,他说那两个人一个小时前出去了,说是去吃饭,但到现在还没回来。”
陈霄的心一沉。
又失踪两个。
“他们出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见过什么人?”陈霄问。
“我问了留在客栈的兄弟,他们说,那两个人出去前,接了一个电话。”孙耀祖说,“电话是打到客栈前台的,掌柜的接的,说是找‘王老三’——就是其中一个兄弟的外号。王老三接了电话,说了几句就挂了,然后跟另一个兄弟说‘有急事,出去一趟’,就走了。”
“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不知道。掌柜的说,对方说的是本地话,声音很粗,像是个男人。”
陈霄闭上眼睛。
连环计。
先是黑风洞,现在是客栈。
对方在一步一步剪除他的羽翼。
“孙耀祖,”陈霄睁开眼睛,“你听着,从现在起,所有人不准离开客栈。把枪都拿出来,子弹上膛,轮流值班。如果有什么异常,立刻开枪,不要犹豫。”
“明白。”孙耀祖顿了顿,“老板,您那边……”
“我没事。”陈霄说,“你守好客栈,等我回来。”
放下电话,陈霄重新走到墙角那个年轻人面前。
“你听着,”他盯着年轻人的眼睛,“我现在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带我去‘四海茶馆’,找到那个雅间,找到屏风后面的位置。如果你配合,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如果你耍花样……”
他从怀里掏出手枪,拉开保险。
“我就一枪崩了你。”
年轻人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我……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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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保山城陷入沉睡。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在夜风中摇曳。陈霄押着那个年轻人,沿着青石板路,朝城中心走去。
“四海茶馆”在保山最繁华的南街上,是一座三层木楼,雕梁画栋,气派得很。但此刻已经打烊了,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
“就是这里。”年轻人低声说。
陈霄观察了一下四周。
茶馆对面是一家当铺,旁边是一家绸缎庄,都已经关门了。街上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狗吠声。
“雅间在哪?”陈霄问。
“在三楼,最里面那间。”年轻人说,“窗户朝东,对着后院。”
陈霄看了看茶馆的后院。
那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墙头插着碎玻璃,防贼用的。但围墙旁边有一棵老槐树,枝叶茂盛,伸进了院子里。
“你在这里等着。”陈霄把年轻人捆在街角的阴影里,嘴里重新塞上布,“如果敢出声,你就死定了。”
年轻人拼命点头。
陈霄绕到茶馆后面,观察了一下地形。
围墙大约三米高,对他来说不是问题。问题是墙头的碎玻璃——虽然大部分已经锈蚀了,但有些还很锋利。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厚布,包在手上,然后抓住围墙边缘,用力一撑,翻了过去。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落地后,他蹲在墙角的阴影里,观察院子里的情况。
院子不大,堆着一些木箱和麻袋,应该是茶馆的存货。靠墙有一口水井,井口盖着石板。正对着的是茶馆的后门,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
陈霄拔出枪,悄无声息地走到后门边,侧耳倾听。
里面很安静,只有隐约的鼾声——应该是守夜的人在睡觉。
他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去。
里面是个厨房,灶台冷着,案板上放着没洗的碗筷。鼾声是从隔壁传来的,门关着,但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
陈霄绕过厨房,来到前厅。
茶馆的一楼很宽敞,摆着十几张八仙桌,每张桌子配四把椅子。空气中还残留着茶叶和烟草的味道。
他沿着楼梯,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
二楼是包间,门都关着。他继续往上,来到三楼。
三楼只有四个雅间,果然如年轻人所说,最里面那间窗户朝东,门上挂着一个木牌,刻着“听雨轩”三个字。
陈霄走到门前,试着推了推。
门锁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铁丝,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嗒。
锁开了。
陈霄推开门,闪身进去,然后轻轻关上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
他打开手电筒,裹上黑布,只透出微弱的光线。
房间不大,大约二十平米,中间摆着一张红木圆桌,四把椅子。靠窗的位置,果然有一架四扇屏风,上面画着山水画,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亭台楼阁隐约可见。
陈霄走到屏风后面。
那里有两把椅子,一把摆在正中,一把摆在旁边。正中那把椅子前面,有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一个盖碗,碗里还有半碗冷茶。
普洱。
陈霄端起盖碗,闻了闻。
确实是普洱,而且是上好的陈年普洱。
他放下盖碗,开始仔细检查房间。
地毯很干净,应该是每天打扫。但陈霄还是在地毯边缘,发现了一些细微的痕迹——像是鞋底沾了泥,踩出来的。
他蹲下身,用手电筒仔细照。
痕迹很淡,但能看出是皮鞋的印子,尺码大约四十码,鞋底的花纹很特别,不是常见的款式。
陈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铅笔把鞋印的轮廓描下来。
然后继续检查。
在椅子腿旁边,他发现了一小截烟蒂。
不是香烟,是雪茄,而且是上好的古巴雪茄,烟蒂上还印着一个金色的字母“h”。
陈霄捡起烟蒂,用纸包好,放进口袋。
雪茄,普洱,丝绸长衫,礼帽……
这个人,生活很讲究。
或者说,很会伪装。
陈霄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户是朝东开的,正对着后院。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情况,也能看到后墙那棵老槐树。
是个观察的好位置。
陈霄推开窗户,探出头,朝外看了看。
夜风很凉,带着山里的湿气。
他忽然注意到,窗台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很新,像是用指甲或者什么硬物划出来的。
划痕的形状很奇怪,像是一个箭头,指向东南方向。
陈霄顺着箭头指示的方向看去。
东南方向,是保山城的东南角,那里有一片建筑,看起来像是……教堂?
保山城里确实有一座教堂,是法国传教士建的,已经很多年了。
难道……
陈霄心里一动。
他重新关好窗户,检查了一遍房间,确认没有遗漏,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回到院子里,他再次翻墙出来,回到街角。
那个年轻人还捆在那里,看见陈霄回来,眼睛里满是恐惧。
陈霄取下他嘴里的布。
“我问你,”陈霄压低声音,“那个左手缺小指的人,有没有提过教堂?”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提……提过。他说……如果事成之后找不到他,可以去教堂,找……找一个叫‘约翰’的神父。”
“约翰神父?”陈霄皱眉,“法国人?”
“不……不是法国人,是中国人,但起了个外国名字。”年轻人说,“他说,约翰神父是他的朋友,可以信任。”
陈霄沉默了。
教堂,神父,代号“老K”,左手缺小指……
这些线索,正在慢慢拼凑起来。
但还不够。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走。”陈霄解开年轻人的绳子,“带我去教堂。”
“现在?”年轻人吓了一跳,“现……现在去?教堂晚上不开门啊……”
“不开门,就翻墙进去。”陈霄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
年轻人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说话。
两人沿着街道,朝东南方向走去。
夜越来越深。
保山城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安静得可怕。
而在这安静之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悄酝酿。
陈霄的脚步很轻,但很坚定。
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而真相,往往比想象中更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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