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在戈壁上肆虐,卷起漫天黄沙,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昏黄。
这风,像无数头被困了千万年的凶兽,在广袤荒凉的沙石间横冲直撞,发出连绵不绝、令人牙酸的尖啸。
砂砾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狠狠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林晚伏在一块巨大的、被风沙侵蚀得千疮百孔的黑色岩石后面。风帽压得极低,紧紧裹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幽邃、冰冷,映不出丝毫天光,也映不进这漫天的狂沙。
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冻结,沉淀在眼底最深处,只余下一种近乎本能的、狩猎般的专注。她侧耳倾听着,风啸声、砂砾击打岩石声、远处隐约传来的驼铃叮当声……所有声响在她耳中被一一剥离、解析。
“一、二、三……”她在心中默数,每一次心跳都沉缓而有力,像是敲在蒙尘鼓面上的重槌。
当数到第十下时,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撕裂了风沙的帷幕,从不远处骤然爆发,又瞬间被狂风吞没大半。
林晚动了。
没有一丝犹豫,动作迅疾如蛰伏已久的猎豹。她猛地从岩石后闪身而出,几乎是贴着地面向前疾掠。腰间的弯刀,刀鞘乌沉沉的毫不起眼,在她拔出的瞬间,一道冷冽如冰泉的弧光骤然划破了昏黄的沙尘。刀光精准地切入一个正挥刀砍向商队驼夫的沙匪脖颈。
热血喷溅而出,在黄沙地上绽开一朵触目惊心的暗红之花,旋即被贪婪的沙地吸食殆尽,只留下深色的印记。那沙匪甚至来不及发出第二声惨叫,身体便已软倒。
“寒鸦!是寒鸦!”混乱的厮杀场中,不知是谁嘶声喊出了这个名号。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和恐惧。
原本因突袭而略显慌乱的商队汉子们,听到这个名字,精神猛地一振。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主心骨的振奋。而围攻的沙匪们,动作则明显地迟滞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忌惮。
寒鸦——这个名字,是塞外商道上用无数沙匪和叛徒的尸骨堆砌起来的凶戾图腾。
林晚对此充耳不闻。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敌人,只剩下手中这把不断饮血的弯刀。刀锋翻飞,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简洁、致命的效率,收割着生命。每一次劈砍、格挡、突刺,都精准地避开了要害之外的纠缠,直指咽喉、心窝。
她的动作流畅得近乎残酷,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只有最直接的生存法则。血珠不断溅落在她灰色的风沙袍上,迅速洇开、凝结,变成一块块深褐色的硬痂,如同古老的图腾。
激斗中,她的衣襟被撕开一道口子。一个用褪色旧锦缝制的、针脚细密却已磨损得厉害的小小香囊滑了出来,在狂风中剧烈地晃荡。香囊口没有系紧,几片早已干枯发脆、失去所有水分和色泽的梨花瓣被风猛地卷出,瞬间消失在混沌的黄沙里,无影无踪。
林晚的眼神,在那几片花瓣消失的刹那,似乎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那深井般的眼底,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翻涌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痛楚。但这痛楚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下一刀,已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另一个试图偷袭的沙匪的胸膛。
她不能停。停下来,那江南暮春时节满树堆雪的梨花,那弥漫在云锦坊织机间的温暖气息,那稚嫩清脆唤着“阿娘”的童音……就会像毒蛇一样噬咬她的心。丈夫陆沉温润带笑的眉眼,刑场上刽子手刀光闪过时他最后望向人群的、似乎穿透一切寻找她的目光,还有……那个被满脸横肉的暗卫像拎破布口袋一样粗暴拖走、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小身影——云朵。
五年了。
从江南水乡温润的脂粉地,到塞外戈壁粗粝的风沙场,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巧手织娘,到商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寒鸦”。支撑她的,唯有那渺茫到几乎绝望的执念:找到云朵。活要见人,死……也要亲手为她垒一座坟。
“头儿!后面!”一个商队护卫嘶哑地吼叫,声音被风扯得破碎。
林晚猛地旋身,刀锋横掠,格开一把劈向她后心的沉重弯刀。巨大的力量震得她手臂发麻。抬眼望去,只见沙匪的攻势陡然变得更加疯狂凶猛,他们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不顾伤亡地朝着商队核心的几匹驮着重货的骆驼猛冲。而在这些疯狂沙匪的后方,一小队人马正策马立于一座较高的沙丘上,冷眼俯瞰着下方的血腥厮杀。
风沙卷过,那队人马的轮廓有些模糊,但为首一人骑马的姿态,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入林晚的视野。
那身影……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峭。即使隔着风沙和混乱的战场,即使那人穿着塞外常见的粗犷皮袍,头上裹着防沙的头巾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身形轮廓,那肩背挺直的线条,那微微侧首观察战局时脖颈转动的角度……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倒流,冲向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彻骨的冰冷和眩晕。
陆沉?
怎么可能?!
她亲眼看着他被按在刑场的石墩上,亲眼看着那把鬼头刀带着刺耳的破风声落下……那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春天的记忆!那个名字,连同那个被斩断的生命,早已被她和着血泪深埋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永不敢触碰。
可眼前这个人……
“嗬……”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从她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逸出。握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惨白,微微颤抖起来。那深井般的冰封眼眸,瞬间被巨大的震惊、狂喜、恐惧和滔天的恨意搅得天翻地覆。
就在这时,沙丘上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道几乎要将他穿透的灼热目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风沙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减弱了那么一瞬。
一张脸撞入林晚的眼中。那张脸,饱经塞外风霜,皮肤粗糙黝黑,深刻着岁月的刻痕,嘴角紧抿,拉出一道冷硬的直线。那双眼睛……那双曾盛满江南春水般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结了厚冰的深潭,幽暗,冰冷,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如同亘古不变的戈壁荒原。
当他的目光落在林晚脸上时,那冰封的眼底,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坚冰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激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涟漪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林晚无法解读的复杂——是震惊?是痛苦?是……恐惧?
真的是他!陆沉!那个在她怀中渐渐失去温度,又在刑台上身首分离的男人,竟活生生地站在了沙匪之中!
时间仿佛被冻结。周围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风声……所有的一切都潮水般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林晚的世界里,只剩下沙丘上那个裹着头巾、眼神冰冷如铁的男人。
五年积压的思念、绝望、痛苦、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化作一股无法遏制的洪流,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坝。她忘了自己身处战场中心,忘了周遭的危险,甚至忘了“寒鸦”的身份。
她像一个迷途多年、终于看到一丝微光的旅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身影嘶喊出声。那声音尖锐、凄厉,穿透了风沙,带着血的味道:
“陆沉——!云朵在哪?!告诉我!云朵在哪儿——?!”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撕裂的心肺中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沫。
沙丘之上,陆沉的身体在林晚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中,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身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瞬间的僵滞,不安地踏动着蹄子,在沙地上刨出浅浅的坑。
隔着几十步翻腾的黄沙和弥漫的血腥气,林晚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脸上那层冰冷面具的碎裂。那一闪而逝的,是惊涛骇浪般的剧痛,是足以将灵魂都焚烧殆尽的绝望。
然而,这情绪的火山只喷发了短短一瞬,就被一股更强大的、近乎残酷的力量强行压了下去,重新冻结。他的眼神迅速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漠然,甚至比刚才更加坚硬、更加寒冷。
他紧抿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林晚,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林晚无法完全理解的警告——是恐惧,是焦急,是某种深不见底的绝望。然后,他猛地抬手,朝着林晚的方向用力一挥,动作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走!”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终于穿透风沙,狠狠砸向林晚,“林晚!离开这里!永远别再找她——!”
那声音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驱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心窝。
永远别再找她?
林晚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五年来支撑她在炼狱中活下去的唯一支柱,被他这一句话,轻飘飘地、却又无比沉重地砸得粉碎!那深埋心底、日夜啃噬她的无边恐惧——云朵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的念头——被他这句冰冷的话,猝不及防地证实了吗?
不!不可能!
一股暴戾的、混杂着狂怒和被背叛般剧痛的火焰猛地从她心底窜起,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惊愕和悲伤。“寒鸦”的凶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什么沙匪,什么围困,什么理智,统统被她抛诸脑后!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站在沙丘上、冷酷地宣判她女儿“死刑”的男人!
“陆沉!你这个懦夫!叛徒!”她厉声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手中的弯刀不再有任何章法,只剩下疯狂的劈砍,不顾一切地朝着陆沉所在的方向冲去。挡在她面前的沙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同归于尽般的疯狂气势所慑,竟一时不敢硬接,被她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拦住她!杀了她!”沙丘上,陆沉身边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头目见状,厉声咆哮,同时狠狠地瞪了陆沉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威胁和不耐。
几个悍不畏死的沙匪立刻怪叫着扑向林晚,刀光织成一张致命的网,瞬间封死了她前冲的路线。林晚状若疯虎,弯刀舞成一团银光,叮当乱响中格开数把劈来的兵刃,但左臂还是被一把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袖。剧烈的疼痛反而让她更加疯狂。
“告诉我!她在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死死盯着沙丘上的陆沉,眼中是泣血般的质问。
陆沉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他看着林晚在刀光剑影中左冲右突,手臂上的鲜血不断洒落,看着她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疯狂和绝望……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那冰冷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碎裂,痛苦得让他几乎要弯下腰去。但他最终只是死死咬着牙,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一个字也没有再说。
他不能!他什么也不能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混乱战场的边缘、一堆被沙半掩的乱石后面猛地窜了出来!那身影快得不可思议,像一道贴着地面疾射的黑色闪电,目标直指那个刚刚下令要杀林晚的沙匪头目!
头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林晚,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根本没料到致命的危险来自侧后下方。他只觉一股阴冷的劲风袭向肋下,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
“噗嗤!”
一声利器刺入皮肉的闷响,短促而清晰。
一柄闪着幽蓝寒光的、造型奇特的短小弯刀,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头目的右侧肋下!刀身几乎完全没入!那刀……短小,弧度诡异,像一弯淬了毒的残月。
头目的狞笑瞬间凝固在脸上,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肋下插着的那柄陌生的弯刀,又顺着握着刀柄的那只骨节分明、异常瘦小的手,一点点向上看去。
握刀的人,是个孩子。
一个极其瘦小的女孩。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脏污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袄,头发乱糟糟地结成绺,脸上满是沙尘和污垢,唯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镶嵌在瘦削的小脸上,此刻正死死盯着他。那双眼睛……漆黑,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没有孩童的天真,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杀人的狠戾,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漠然。仿佛她刺出的不是杀人的刀,只是做了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这漠然的眼神,比任何凶戾都更让人胆寒。
头目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不解。他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鲜血却从嘴角汩汩涌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沙丘上的沙匪,下方混战的双方,目光瞬间都被这诡异、恐怖的一幕牢牢攫住!
连陷入疯狂的林晚,动作也猛地顿住了。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瘦小的身影上,钉在那双空洞漠然、却又隐隐透着一丝熟悉轮廓的大眼睛上。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令人窒息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她!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脏,又在下一秒凝固冻结。
“朵……”一个破碎的音节卡在她的喉咙里,带着剧烈的颤抖。
就在这死寂般凝固的一瞬,另一个被头目重伤倒地、尚未断气的沙匪,眼中迸射出最后的怨毒。他挣扎着抬起手,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沾满自己鲜血的弯刀,狠狠掷向背对着他、正死死盯着头目的小女孩后心!
刀光如电!
“不——!!!”
两声凄厉到极致的嘶吼同时爆发!一声来自目眦欲裂的林晚,另一声,竟是来自沙丘上一直冰冷如石的陆沉!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惧!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林晚的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她像一颗被绝望点燃的流星,完全不顾身后劈来的刀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猛扑过去!眼中只有那柄飞射向女儿背心的死亡寒光!
噗!噗!两道兵刃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林晚的右肩胛被一把追来的弯刀狠狠劈中,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前冲的势头却丝毫未减。就在那千分之一秒,她终于扑到了!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将那个瘦小的孩子护在了怀里!
几乎是同时,那柄被掷出的弯刀,带着复仇的毒火,狠狠地扎进了林晚的后背!锋利的刀尖刺穿皮肉,透体而出,冰冷的刀尖甚至擦破了林晚怀中孩子手臂上的皮袄!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林晚和她怀中的孩子一起向前扑倒。
“呃……”林晚闷哼一声,温热的鲜血瞬间从口中涌出,喷溅在怀中孩子满是沙尘的头发上。后背和肩胛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眼前阵阵发黑。但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双臂箍得像铁环,仿佛那是她失而复得、比生命还要珍贵的至宝。
被她护在怀里的孩子,身体猛地一僵。那双一直空洞漠然的大眼睛,在感受到后背溅上的滚烫液体、嗅到那浓烈血腥气的瞬间,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层厚厚的、仿佛隔绝了世界的冰壳,似乎被这灼热的血烫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迷茫和依恋,在那空洞的眼底一闪而逝。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朝着林晚怀里那温热的来源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沙丘之上,陆沉的身影动了。快得如同一道撕裂风沙的黑色闪电!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从马背上飞身而下!
他的目标不是救援,而是那个刚刚掷出弯刀、正露出狰狞笑容的重伤沙匪!
“噗——!”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闷、都要令人牙酸的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响起。
陆沉手中的长剑,没有任何犹豫,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和积压了五年的无边戾气,自那重伤沙匪的后颈狠狠刺入,剑尖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骨渣,从前喉猛地贯穿而出!力道之大,将那沙匪的整个身体都钉在了沙地上!那沙匪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就彻底凝固成一副极度惊骇的死亡面具。
陆沉看也没看那具尸体,猛地抽出长剑。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黄沙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深坑。他霍然转身,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锋,扫过沙丘上其他几个被这血腥一幕彻底吓傻的沙匪。
那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滚!”一个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的单字,带着尸山血海般的煞气,狠狠砸向那几个沙匪。
那几个沙匪被他这修罗般的眼神和雷霆手段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翻上马背,头也不回地朝着风沙深处仓皇逃窜。
混乱的战场,因这接二连三的剧变,出现了诡异的凝滞。商队护卫和残余的沙匪都停下了手,惊疑不定地看着沙丘上和沙丘下那两幕血腥的惨剧。
狂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尘,也卷动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林晚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剧痛和失血让她浑身发冷,力气在迅速流失。但她死死地抱着怀里那瘦小的、僵硬的身体,仿佛那是她在无边苦海中抓到的唯一浮木。她能感觉到孩子细微的颤抖,能感觉到那小小的、冰冷的身躯在努力地、极其轻微地蜷缩着,试图汲取她身上最后一点温暖。
“朵…朵儿……”林晚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吞没,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别怕…阿娘在…阿娘…找到你了……”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她冰封多年的堤防,混着脸上的血污和沙尘,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孩子脏兮兮的头发上。
怀里那僵硬的小小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沙粒和血珠,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她努力地聚焦,视线一点点对上林晚沾满血泪、却努力挤出温柔笑容的脸庞。
五年。整整五年。那张脸,在无数个冰冷血腥的噩梦里模糊又清晰,是她所有痛苦和仇恨的源头,却也是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唯一一点光。此刻,这张脸就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滚烫,带着泪水和鲜血的味道。
孩子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似乎在努力冲破某种无形的禁锢。
林晚屏住了呼吸,心脏痛得快要炸开。她不顾后背还插着那柄致命的弯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耳朵贴近孩子冰冷的嘴唇。
“……阿……娘……”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属于孩童的声音,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钻进了林晚的耳朵。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林晚心湖,却激起了滔天巨浪!是她!真的是她的云朵!她的女儿!她还活着!她在叫她!
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流冲垮了林晚所有的防线,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梨…花……”云朵的嘴唇又艰难地动了动,气若游丝,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她的力气,“……开…了……”
梨花开了……
林晚浑身剧震!眼前瞬间一片血红!不是喜悦的红,而是五年前那个春天刑场上喷涌的鲜血!是云锦坊小院里被暴徒践踏的梨花!是她衣襟里被风卷走的最后几片干枯花瓣!
这哪里是报春的花讯?这是来自地狱的召唤!是她女儿生命流逝的挽歌!
“不——!”林晚发出一声泣血的悲鸣,双臂更加用力地抱紧云朵,仿佛要将她重新揉回自己的身体里,用自己残破的生命去填补她流逝的生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云朵小小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那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风沙的粗粝感。
陆沉站在了她们身边。他手中的长剑还在滴血,剑尖拖在沙地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
那张饱经风霜、冷硬如石刻的脸上,此刻所有的冰冷伪装都已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绝望和……一种死灰般的疲惫。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林晚怀中那气息奄奄的小小身影上,那眼神,像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被凌迟的父亲。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左手。那握惯了刀剑、布满厚茧的手,此刻竟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试图伸向云朵苍白冰冷的小脸,指尖却在距离她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了,剧烈地痉挛着,仿佛那咫尺的距离是万丈深渊,是烧红的烙铁。
“……朵……朵儿……”陆沉的喉咙里滚出破碎的音节,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这个在塞外血雨腥风中闯出凶名的男人,此刻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和无助。
林晚猛地抬起头,血泪交织的脸上是刻骨的恨意,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陆沉:“滚开!陆沉!是你!是你害了她!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带着滔天的怨毒。
陆沉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他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深深抠进掌心的伤口里,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没有辩解,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晚…晚娘…”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那刀…有毒……”他的目光移向林晚背后透出的那截染血的刀尖,眼神里是同样的绝望。掷向云朵的刀,穿透了林晚身体,刀上淬着的,是西域最阴狠的“沙蝎吻”,见血封喉,无药可解。而他方才斩杀那沙匪时,对方的血也溅到了他手臂的伤口上……同样致命的毒。
林晚愣住了。后背那冰冷刺骨的麻木感,此刻正飞速地蔓延开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血脉扎向心脏。原来如此。原来他们一家三口,都已被这戈壁的毒蝎咬住了心脏。
云朵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小小的身体在林晚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那双曾空洞漠然的大眼睛,此刻却异常努力地转动着,视线在林晚沾满血泪的脸庞和陆沉痛苦绝望的面孔之间,极其缓慢地移动。那眼神,不再空洞,不再漠然,里面充满了孩子气的、巨大的困惑,仿佛在努力理解这残酷的一切,又像在努力记住父母最后的样子。
她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再发出声音。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睁着,定定地、眷恋地望着林晚。
林晚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云朵冰冷的额头上。她读懂了女儿眼中最后的不舍,最后那点微弱的、属于“云朵”的光,正在飞快地熄灭。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痛苦挣扎,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凉和一种奇异的平静。她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同样被死亡阴影笼罩、眼神死寂的陆沉。他的左手手臂上,被沙匪血溅到的伤口处,皮肤已经开始呈现出不祥的乌黑色,正快速蔓延。
风沙依旧在耳边咆哮,卷起地上的血沫和沙尘,打着旋儿。远处,幸存的商队护卫和残余的沙匪早已停止了厮杀,如同被冻结的雕像,远远地望着沙丘下这如同地狱绘卷般的一幕。
林晚的目光越过陆沉痛苦的脸,投向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埋葬了无数希望的、无垠的黄色沙海。狂风卷起沙尘,如同黄色的云雾,在荒凉的大地上翻滚、奔涌,最终不知坠向何方。像极了那些无根的云,最终只能归于荒野。
她抱着云朵冰冷的小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自己坐直了一些。后背的刀伤和毒素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眼前阵阵发黑。她望着陆沉,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平静得如同深潭死水,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尘缘的决绝:
“陆沉,”她唤他,像多年前江南水乡的寻常午后,“这次,我们一起走。”
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怀中女儿苍白的小脸上,嘴角甚至努力地向上弯了弯,想挤出一个笑容,尽管被血污覆盖的脸庞显得无比凄然。
“朵儿别怕…爹和娘…都陪着你…咱们一起走…再也不分开了…”
陆沉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死死地看着林晚,看着她怀中已然冰冷的女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那迅速扩散的乌黑死气。他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和解脱。
他猛地将手中染血的长剑狠狠插入身旁的沙地中,剑身发出一声不甘的嗡鸣。然后,他向前一步,跪倒在林晚身边,伸出那双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微微颤抖的大手,一只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轻轻覆在云朵冰冷的小手上,另一只则无比坚定地、紧紧地握住了林晚那只同样冰冷、沾满血污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毒素侵蚀的灼热,也带着一种最终归宿的奇异平静。
林晚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力度和温度,还有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了他,另一只手臂将怀中的云朵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女儿小小的身体重新融入自己的骨血。
陆沉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给予他五年炼狱、也最终埋葬了他所有希望与绝望的戈壁苍穹。风沙弥漫,昏黄一片。他收回目光,深深地、深深地望向林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恨,没有了怨,只剩下和他一样的平静,以及对“终局”的坦然。
他点了点头。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却重逾千钧。
下一刻,两人紧紧相拥着怀中那小小的身体,同时朝着身后那陡峭的、被风沙侵蚀得如同刀削斧劈般的巨大沙崖,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倒了下去!
三具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一道坠落的、被血染透的灰色流云,义无反顾地投向那片无垠的、荒凉的黄色沙海。
风声在他们耳边骤然尖啸到极致,又瞬间远去。翻滚的黄沙扑面而来,遮蔽了天光,也温柔地、冷酷地接纳了他们下坠的身影。
沙崖之上,只留下陆沉那柄斜插在沙土中的长剑,剑穗在狂风中孤独地、疯狂地舞动,如同招魂的幡。
远处,目睹这一幕的商队护卫们,久久地僵立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只有呼啸的风沙,卷起地上的血污和沙尘,打着旋儿,掠过那空荡荡的崖边,发出呜咽般的悲鸣,最终归于一片无边的、死寂的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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