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倏忽间已近二月。春寒料峭，但“白玉京”门前的“文武榜”却愈发火爆，俨然成了吴郡检验才勇的一块金字招牌。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榜前照旧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与跃跃欲试的武者。
蔡泽正在三楼书房，听取吕范关于纺织工坊进度的汇报。
“主公，工坊主体架构已基本完成，第一批五十名妇人的基础训练也已完成，几位老匠人带着木工，正在全力攻关您给的那‘花楼织机’的关键部件，只是那‘花本’提绦之术，实在精妙，进展稍缓。”吕范一丝不苟地汇报着。
蔡泽点头表示理解，这种技术跨越非一蹴而就：“无妨，循序渐进即可，质量优先。原料采购……”
他话未说完，忽闻楼下广场传来一阵远超平日的巨大喧哗与喝彩声，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铿锵之音与几声痛呼。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蔡泽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向下望去。
只见武案之前，围观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一个圈子。圈子中央，立着一条精悍的汉子。此人身高约七尺五六，算不得极其魁梧，但筋骨强健，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面容粗犷，皮肤黝黑，颧骨高耸，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带着一股市井泼皮般的桀骜与狠厉。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损的粗布短褐，脚下是一双磨得快透底的草鞋，腰间随意插着一把带鞘的环首刀，刀鞘陈旧，却掩不住那股子沙场喋血的凶悍之气。
而在他脚边，躺着两个哼哼唧唧、显然是被打翻在地的壮汉，看衣着像是某家富户的护院。旁边，那张需两石力才能拉开的貊弓，弓弦犹自微微颤动，而三十步外的箭靶红心上，赫然插着三支尾羽仍在震颤的箭矢！竟是连珠箭发，箭箭中的！
“还有谁不服？”那汉子环视四周，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某家潘璋，潘文珪！按你这榜文的规矩，开强弓，中靶心，便可免酒肉！某已做到，这两个腌臜货色却来聒噪，说某衣着破烂，不配入内，某便替你们教训教训！”
原来，这潘璋成功通过武试，按例可入内享用酒肉，却被两个以貌取人的富户护院出言讥讽，冲突之下，潘璋悍然出手，电光火石间便将两人放倒，展现了惊人的搏杀能力。
凌操此刻已闻讯赶到现场，他见潘璋身手不凡，且占着理，便先稳住场面，令人将那两个捣乱的护院拖走，然后对潘璋抱拳道：“这位好汉，手下人无礼，冲撞了。既按规矩通过，自当奉上酒肉，请入内上座！” 凌操如今历练得越发沉稳，处理得滴水不漏。
潘璋哼了一声，似乎对“上座”并不在意，目光反而灼灼地盯向那酒肉，喉头明显滚动了一下，显然是腹中饥渴已久。
楼上的蔡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顿时剧震！潘璋！ 这可是东吴未来的一员悍将，以勇猛果决、治军严苛着称，虽品行颇有争议，但确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没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显然正处于落魄滚倒之时。
“子衡，你看此人如何？”蔡泽不动声色地问。
吕范目光锐利，低声道：“勇悍绝伦，然野性难驯，如未经打磨的璞玉，用好了可堪大用，用不好恐伤自身。”
“璞玉……正是！”蔡泽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此等猛士，岂能埋没于市井，困顿于饥寒？我当亲往一会！”
说罢，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带着吕范，从容不迫地走下楼去。
此时，潘璋已被请入厅内一处座位，正对着桌上刚刚奉上的一坛“吴刚醉”和一大盘“彘肩斗酒”大快朵颐，吃相豪迈，甚至有些狼狈，显然饿得狠了。周围不少宾客对他指指点点，既有对其武勇的惊叹，也有对其粗鲁举止的鄙夷。
蔡泽径直走到他桌前，含笑而立。潘璋警觉地抬起头，满嘴油光，手已按上了刀柄，眼神警惕如孤狼：“你是何人？”
凌操在一旁介绍道：“潘壮士，这位便是‘白玉京’的东主，蔡泽蔡泽，蔡公子。”
潘璋愣了一下，显然听过蔡泽的名头，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只是粗声道：“原来是东家，某家按规矩吃喝，可没坏你的事。”
蔡泽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取过一个空杯，斟满一杯“吴刚醉”，推到潘璋面前，语气平和：“潘壮士武艺超群，箭术精湛，景云佩服。只是不知，壮士可满足于这一顿酒肉？”
潘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猛地灌了一口酒，抹了把嘴，带着几分自嘲与愤懑：“满足？嘿！大丈夫生于世间，谁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奈何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连饱饭都难求！若非如此，某家岂会来此搏这口吃食！” 他话语坦荡，毫不掩饰自己的窘境与野心。
“壮士可知，为何有力无处施？”蔡泽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为何？”
“只因未遇明主，未得其时。”蔡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龙游浅水，虎落平阳，非其不能也，实境遇所致。我看壮士，乃沙场猛虎，绝非池中之物，岂能长久混迹于市井，与匹夫争强斗狠，徒耗光阴？”
潘璋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蔡泽的话显然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盯着蔡泽：“那依东家之见，何处是某的明主？何时是某的时机？”
蔡泽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景云不才，虽出身商贾，却亦有澄清天下之志。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求贤若渴。似壮士这般英才，若愿留下，我必以上宾之礼相待，委以重任！他日风云际会，何愁不能沙场扬名，博个封侯之位？”
“你？”潘璋上下打量着蔡泽，见他虽然气度沉稳，但终究年轻，且是商贾出身，脸上不由得露出怀疑之色，“某家是个粗人，只信拳头和刀剑，不懂那些弯弯绕。你手下可有能人？若都是些酒囊饭袋，某家岂能轻易相投？”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一旁的凌操眉头一皱，便要发作，却被蔡泽用眼神制止。
蔡泽不怒反笑：“壮士快人快语。既然壮士信奉实力，那便让你见识一下。”他转头对吕范低声吩咐了一句。吕范会意，立刻转身离去。
不多时，一名身着劲装、神色冷峻、步履沉稳如山的青年将领，在吕范的引领下，大步走入厅中。他并未刻意散发气势，但那股经过严格训练和沙场（未来）磨砺出的精干与锐利，却让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了几分。正是陈到！
“主公！”陈到对蔡泽抱拳一礼，声音如同金铁交击，目光随即落在潘璋身上，如同两道冷电扫过。
潘璋在陈到进来的瞬间，浑身的肌肉就不自觉地绷紧了。他是经历过生死搏杀的人，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眼前这个年轻人，给他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仿佛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利剑，不出则已，一出必饮血！
蔡泽对潘璋介绍道：“潘壮士，这位是我麾下‘锐士营’统领，陈到，陈叔至。”
潘璋站起身，眼神中的桀骜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战意：“陈统领？看起来倒像条好汉！不知手底下功夫如何？”
陈到面无表情，只是淡淡道：“主公既召我来，想必是要考较。请壮士划下道来，陈某奉陪。”
“好！”潘璋一指窗外，“方才某家用箭射了柳条，你我便再比过！这次，不光射柳条，还要比快、比准、比狠！” 他提出的是军中实用的速射与移动靶结合的法子。
两人来到院中，众人再次围拢。这次比试更为激烈。潘璋率先开弓，依旧是连珠箭发，箭箭命中摇曳的柳条，速度快得惊人。
轮到陈到，他并未像潘璋那般急促，而是以一种独特而稳定的节奏开弓。他的动作并不花哨，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后的精准与效率。同样是连珠三箭，速度似乎比潘璋还略慢一丝，但每一箭射出，都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之势，不仅射断了柳条，那强劲的力道更是将断枝带飞出去老远，咄咄有声地钉在远处的土墙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这不仅仅是准头，更体现了强大的臂力和对箭矢控制的极致水准！
潘璋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看得出，陈到的箭术，更侧重于实战杀伤，那种沉稳和狠辣，是真正在生死间磨练出的本事，比他的街头斗狠式的箭法，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某家……服了！”潘璋是个直性子，输便输了，他对着陈到抱拳，心服口服。随即，他转向蔡泽，单膝跪地，洪声道：“主公麾下竟有如此猛将！是潘璋坐井观天了！潘璋愿投效主公，牵马坠蹬，在所不辞！”
他此刻才真正相信，这位年轻的东主，绝非寻常商贾，其麾下藏龙卧虎，确有成就大事的潜力！
蔡泽再次亲手扶起他，朗声笑道：“我得文珪，如虎添翼！叔至勇毅，文珪悍猛，你二人正可相辅相成！即日起，潘璋便为‘锐士营’副统领，与凌操一起协助叔至练兵，望你三人人精诚合作，为我练就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
陈到也对潘璋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位新同僚。潘璋感受到这份信任与重视，更是感激涕零，彻底归心。
收服潘璋，讨伐黄巾的军功似乎更有把握了一些。
数日后，城郊工坊传来捷报。在蔡泽的亲自指导和匠人们的不懈努力下，第一台按照图纸改良的花楼式束综提花织机终于成功组装调试完毕！虽然“花本”的编制还需要时间学习和熟练，但其复杂的结构和新颖的原理，已经让所有参与的老匠人惊叹不已，称之为“鬼斧神工”。
蔡泽亲自到场，见证了第一匹由新织机试织的暗花绫的诞生。虽然花纹还比较简单，织造速度也远未达到理想状态，但布匹的质地均匀，光泽度好，更重要的是，它证明了这条技术路线的可行性！
“成功了！主公，我们成功了！”负责工坊具体事务的管事激动得声音发颤。
吕范亦是面露喜色：“主公，此机若能量产，加以熟练工操作，其产出与利润，将远超旧式织机十倍不止！”
蔡泽抚摸着那匹还带着生涩、却意义非凡的暗花绫，心中豪情涌动。他当即下令：“立刻以此机为蓝本，加紧制造更多织机！同时，扩大女工招募与培训规模！子衡，工坊的扩建和原料保障，你要跟上！我要在三个月内，看到这座‘织云坊’能够稳定产出，成为我们另一条坚实的臂膀！”
“诺！”众人齐声应命，干劲十足。
站在初具规模的工坊前，看着里面忙碌的工匠和正在学习的女工，听着不远处新兵营地传来的操练呼喝，蔡泽仿佛看到，一股由商业、军工、情报与民生纺织交织而成的力量，正在他的手中，如同那新织出的绫罗一般，缓缓铺陈开来，终将覆盖江东，乃至更远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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