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枢谷”中,景云纸纸的清香与油墨的气息,仿佛在悄然腐蚀着一道延续了数百年的无形高墙。当蔡泽手握那轻薄却重若千钧的纸张,目睹活字将文字如军队般整齐“复刻”时,他感受到的不仅是技术突破的喜悦,更是一种直面庞然巨物般的沉重压力与历史责任。
这巨物,非是沙场明刀明枪的敌人,而是盘根错节于华夏大地,渗透进政权骨髓,甚至能左右王朝兴衰的世家大族。
夜深人静,“白玉京”顶楼书房。蔡泽并未沉浸于造纸印刷成功的兴奋,反而对着几卷昂贵的缣帛书与竹简,眉头深锁。这些是《仓颉篇》、《急就篇》,亦是当下知识壁垒的象征。他的思绪,已飞越眼前的吴郡,投向了更深远的历史轨迹。
他清晰地看到,自东汉以来,累世经学、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豪族士绅,如何一步步蚕食皇权,垄断仕途。察举制成了他们互相标榜、世代为官的温床,“举孝廉,父别居”成了辛辣的讽刺。他们占有广袳田亩,荫庇大量佃客部曲,形成国中之国。文化上,他们掌握着经典的解释权,家学渊源,书籍秘藏,寒门子弟欲要求学,难如登天,要么投入其门下为徒、为客,丧失独立性,要么根本无缘触及真正的学问核心。
“三国鼎立?”蔡泽心中冷笑,“东吴孙氏,看似割据一方,实则始终未能摆脱顾、陆、朱、张等江东大族的掣肘。陆逊一把火烧了刘备,背后何尝没有陆家势力的支撑?而这份支撑,是需要代价的——分享权力,容忍其庞大的私兵部曲(如陆家的‘家兵’),在政策上向其倾斜。这注定东吴格局难逃偏安,内部整合始终存在裂痕,北伐中原?谈何容易!根基不稳,如沙上筑塔。”
他的思绪继续延伸,仿佛看到了历史的幽灵:“西晋短暂统一,旋即陷入八王之乱,背后何尝不是这些拥有巨大经济军事资源的宗室与豪门在角逐?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东晋立国,更是‘王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北方侨姓与江南士族共同把持朝政,皇权沦为点缀。皇权与门阀的博弈贯穿始终,淝水之战的胜利,是谢安等人的功绩,又何尝不是门阀实力的一次集中展现?直至隋唐,关陇集团、山东士族(如五姓七望:崔、卢、李、郑、王)依旧是悬在中央集权头顶的利剑。隋炀帝急功近利而亡,背后未必没有触动了这些庞大利益集团的原因。唐太宗纵有天纵之才,亦需编纂《氏族志》以打压旧族,武则天更是大开科举,任用寒门,试图打破桎梏,然积重难返……”
最终,他的脑海中定格在晚唐那悲壮而酷烈的一幕:“若非黄巢这个‘天补平均大将军’,用最野蛮、最直接的血火,将那些盘踞数百年、连皇帝都难以撼动的‘崔卢李郑王’等顶级门阀物理意义上地‘犁庭扫穴’,将他们积累的书籍、族谱、人才连同肉体一并摧毁,后来的赵宋,岂能建立起相对彻底的文官政治与科举取士?是黄巢的刀,为后来者强行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想到这里,蔡泽背脊生寒。他深刻地认识到,世家大族问题,是贯穿中古史的核心痼疾。他们如同参天巨木,根系深深扎入帝国的土地,汲取着养分,遮蔽了阳光。若不从根子上着手,即便他凭借先知侥幸割据一方,甚至取得更大成就,最终要么如孙吴般被内部绑架,偏安一隅,难有作为;要么在看似鼎盛时,因触动了这些巨树的根本利益而被反噬,功亏一篑!
“用,还是不用?”蔡泽扪心自问。不用?在这个识字率极低、文化被垄断的时代,不用士族,他去哪里找足够数量、具备基本行政能力的官吏?去管理日益庞大的地盘和人口?难道全靠军中大老粗和商行管事吗?那必然导致治理混乱,根基不稳。
用?那就必须接受他们的条件,分享权力,容忍其家族利益凌驾于整体利益之上,眼睁睁看着新的“顾陆朱张”、新的“关陇集团”在自己麾下形成,尾大不掉,最终反客为主。隋炀帝、唐玄宗晚年的困境,就是前车之鉴。
“必须走第三条路!”蔡泽猛地攥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在利用现有士族人才的同时,必须立刻开始,坚定不移地培养属于自己的、脱离世家体系的人才梯队! 而且要从未蒙之时便开始塑造!否则,就算我未来搞出比科举更先进的选官制度,台下应试的,绝大多数依然会是那些穿着寒门衣服、骨子里却深受士族门生故吏体系影响的读书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如何能成?”
蒙学,就是这第三条路的起点,是掘断世家根基的第一锄!
想通此节,他再无犹豫,铺开景云纸纸,笔墨饱蘸,仿佛不是在书写,而是在构筑一道抵御历史洪流的堤坝。他结合当下时情,对《三字经》进行了一番精心“改造”,使其更贴合实际,也更隐晦地传递他的理念:
强调教育的普遍性:“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开篇明义,强调后天教育对所有人的重要性,暗含“人人可教”的平等思想,冲击士族“天生贵胄”的血统论。
弱化特定历史,强化基础认知:略去宋以后历史,增加“曰士农,曰工商。此四民,国之梁”等内容,提升工匠、商人的地位,为未来的人才结构做铺垫。
灌输忠诚与集体意识:在伦理部分,强化“弟于长,宜先知。首孝悌,次见闻”,但更强调“忠团体,爱乡邻”,将忠诚对象从单一的家族、君主,部分引导向他所构建的这个集体。
融入实用知识与勤学励志:“稻粱菽,麦黍稷…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 既教生存常识,更激励通过学习改变命运,为寒门子弟树立榜样和希望。
当这部崭新的《三字经》初稿完成,蔡泽再次召集核心心腹。这一次,他的神情比讨论军事、商业时更加肃穆。
他将书稿递给吕范,然后环视陈到、陈武、潘璋,沉声道:“诸位,可知我为何要耗费如此巨大心力,于此时推行这看似不起眼的蒙学?”
吕范快速浏览,越看越是心惊,手都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震撼:“主公……您这是……要掘天下士族之根啊!此书若广为流传,蒙童皆习之,数年十数年之后,将有多少寒门子弟,可绕过士族家学,直接开蒙启智?长此以往,士族垄断学问、把持仕途之根基,必将动摇!”
陈到目光锐利,他虽不善文辞,但洞察力极强:“主公是担忧,未来我等势力中,亦会出现尾大不掉之家族?”
陈武挠头道:“那些大家族是厉害,俺们那边好多田地都是他们的……要是咱们自己人也变成那样,确实不好管。”
潘璋冷哼一声:“谁敢扎刺?俺老潘的刀可不认他是什么士族寒门!”
蔡泽抬手止住他们的话,目光如炬:“文珪之勇可嘉,然此非一人一家之事,乃千年积弊。刀剑可杀人,难诛心,更难除势。士族之强,强在文化传承,强在人才垄断。我等今日不用他们,无人可用;用了他们,他日必成掣肘。东吴便是前车之鉴!唯有自己培养人才,让这天下有才学者,不尽出于高门,方能打破这死循环!”
他指着那《三字经》稿纸,语气斩钉截铁:“此物,便是破壁之锥,奠基之石!它要告诉我们的孩子,也告诉天下人,读书明理,非士族专利!成才立业,亦有他途!我们要在各大屯垦点、工坊区,广设‘蒙学堂’,所有适龄孩童,无论其父是流民、工匠、军卒,皆可免费入学!教材就用此《三字经》,由‘文枢谷’全力刊印!我们要选拔寒门士子、军中退役文书,给予优渥待遇,让他们成为蒙师!”
“同时,‘人丁兴旺令’要持续推行!”蔡泽看向陈武,“告诉所有民众,生了孩子,不仅能得赏赐,孩子还能免费读书,学成之后,有机会成为工坊管事、军中吏员、甚至未来的地方官吏!我们要让他们看到,跟随我们,他们的后代有希望,有前程,不再是世代为奴为佃!”
这道命令,被赋予了超越教育本身的战略意义。它是一场无声的战争,一场与延续数百年的门阀势力争夺未来人心的战争。
命令迅速化作行动。尽管初期仍有疑虑,但在“免费”、“管饭”、“有前程”以及陈武等人不厌其烦的宣传下,尤其是最早追随者们的示范效应下,一座座简陋却充满生机的蒙学堂在各地建立起来。
当那稚嫩而整齐的“人之初,性本善”的诵读声,第一次在曾是荒芜的土地上响起时,蔡泽站在学堂窗外,心中涌起的是一种混合着悲壮与希望的情绪。
他知道,他选择的这条路何其艰难。世家大族不会坐视,未来的明枪暗箭绝不会少。但他更知道,这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避免重蹈孙吴乃至隋唐覆辙的唯一正途。
这些正在诵读的孩童,他们今日所学,不仅是文字,更是一种不同于世家门阀所倡导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他们将是未来新政权的骨头和血肉,是抗衡乃至最终消化旧士族力量的生力军。
蒙学启智,看似微小,实则是与时间赛跑,与历史惯性抗争。蔡泽要在世家大族尚未全力关注他这只“蝼蚁”之时,尽可能多地播下种子。待到他日风云突变,这些种子破土而出,成长起来的,将是一片不属于任何旧有门阀的、全新的森林。
这,才是他争霸天下最坚实的根基,也是最深远的布局。薪火相传,破壁开路,尽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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