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泽一早便起身，换上了一身较为庄重的玄色深衣，虽无官服在身，却也整理得一丝不苟。他跪坐于书房窗前的席子上，面前的小案上摆放着一卷摊开的《孙子兵法》，目光却并未落在竹简之上，而是透过半开的窗棂，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光秃树干，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凌操按刀立于书房门外，身形如松，同样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等待最终宣判般的寂静。
突然，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腹管事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书房门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紧张：“主公！主公！宫中来人了！天使已至前门，言称宣旨！”
来了！
蔡泽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沉声道：“速开中门，摆设香案，更衣！请父亲大人！” 但承接圣旨的大事，必须由家主蔡质出面主导，方合礼制。
整个蔡府别院瞬间如同上了发条般动了起来。仆役们训练有素地清扫庭院，铺设红毡，在中庭迅速设下香案。蔡质显然也早有准备，闻讯立刻从内宅疾步而出，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身着代表其郎官身份的黑色官袍，头戴进贤冠，此刻脸上却满是肃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荣光。他看了一眼已候在庭中的蔡泽，微微颔首，父子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切在极短的时间内准备就绪。蔡质在前，蔡泽略后半步，肃立于香案之后。府中所有仆役、护卫，皆按身份高低，屏息跪于庭院两侧，垂首不敢仰视。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一种无形的威压。
片刻后，中门洞开。数名身着宫中服饰的黄门侍郎簇拥着一位手持节杖、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缓步而入。那宦官身着深青色宦官服制，面色矜持，眼神扫过庭院，带着一种久居宫禁、见惯风云的淡漠与审视。他手中那柄代表着天子权威的节杖，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圣旨到——蔡质、蔡泽接旨——” 尖细而拖长的唱喏声响起，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蔡质立刻领着蔡泽，趋步上前，至香案前，整理衣冠，撩袍跪倒，俯身于地，齐声高呼：“臣蔡质（草民蔡泽），恭聆圣谕！”
身后所有仆役也随之深深叩首。
那宣旨宦官展开手中明黄色的绢帛圣旨，声音清晰而抑扬顿地念诵起来：
“制曰：朕闻褒有功，赏有德，乃国之常经。今有吴郡蔡泽，忠悃素着，洞察机先，密陈贼情，有功于社稷。朕心嘉悦，特授尔骑都尉之职，秩比二千石，假节，令于丹阳、吴郡等地，招募义勇，整训士卒，以备不虞。望尔恪尽职守，殚精竭虑，早奏朕功，钦此——”
圣旨内容简洁，但“骑都尉”、“秩比二千石”、“假节”这几个字，却重若千钧！骑都尉已是高级军职，秩比二千石更是踏入了中上级官员的门槛，而“假节”更是赋予了他在特定军事行动中，代表皇帝行使诛杀之权的极大信任和自主权！这份恩宠和授权，远超蔡泽之前的预期，显然是朱儁等人极力争取，且皇帝刘宏也确感其警示之功，并希望他能真正在东南有所作为的结果。
“臣蔡泽，叩谢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蔡泽压下心中的波澜，与父亲蔡质一同，再次恭敬叩首。蔡质的声音带着激动，而蔡泽的声音则沉稳有力。
仪式完毕，蔡质率先起身，双手过头，恭敬地从宦官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以及盛放在锦盒中的银印青绶（注：骑都尉秩比二千石，银印青绶）。那方寸之印，此刻代表着名分与大义，是蔡泽未来一切行动的合法基石。
“有劳天使奔波劳顿，寒舍略备薄酒，还请天使赏光，稍作歇息。” 蔡质作为家主，按照惯例热情相邀，姿态放得极低。
那宦官面色稍霁，微微颔首：“蔡郎官客气了，咱家也是奉旨行事。”话虽如此，却并未拒绝，在蔡质的引领下，向客厅走去。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程序，接旨后的“薄酒”和“心意”，才是关键环节。
客厅内，早已备好了精致的酒肴。蔡质亲自作陪，言辞恳切，极尽地主之谊。蔡泽则陪坐末席，并不多言，只是适时敬酒，态度恭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渐渐融洽。
蔡泽看准时机，对侍立一旁的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会意，悄然退下，片刻后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看似普通的木匣进来。蔡泽接过，亲自起身，走到那宦官身旁，微微躬身，语气诚挚：“天使一路辛苦，些许程仪，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还望天使笑纳。” 说着，双手将木匣奉上。
那宦官眼皮微抬，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匣盖上，轻轻一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并非是铜钱，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黄澄澄的金饼！粗略一看，至少有数十金之巨！这绝对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厚礼！
宦官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原本的矜持淡漠瞬间化作了和煦春风，他轻轻将匣盖合上，身旁自有小黄门无声地接过。“蔡骑都尉太客气了，咱家愧领了。” 他对蔡泽的称呼，也立刻从之前的直呼其名，变成了正式的官职。
“应当的。” 蔡泽顺势坐下，看似随意地低声道，“在下久居江东，对宫中规矩多有生疏。日后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天使能提点一二。不知天使在宫中，是在哪位常侍麾下效力？他日若有机会，蔡泽定当登门拜谢。”
收了如此重礼，宦官的态度已是极为亲近，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咱家姓左，蒙张常侍（张让）不弃，在宫中忝为钩盾令（管理皇家苑囿池沼的宦官，属少府，有一定实权），正是在张常侍麾下办事。”
果然！蔡泽心中了然。张让，十常侍之首，皇帝最为宠信的宦官，权势熏天。打通他的关节，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蔡泽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与“敬意”，连忙道：“原来是张常侍麾下的贵人！失敬失敬！” 他立刻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略小但更为精美的锦囊，不由分说塞入左宦官手中，恳切道：“此物，乃江东特产的一点玩物，聊表对张常侍的仰慕之忧。蔡泽人微言轻，不敢贸然打扰常侍清静，还望左令能代为转呈，并代蔡泽向张常侍问安。他日若有用得着蔡泽之处，必定义不容辞！”
这锦囊中所盛，乃是几颗品相极佳、圆润饱满的南海珍珠，价值更在方才那匣黄金之上！既是给张让的“问安礼”，也是给这位左宦官个人的又一份厚礼。
左宦官捏着手中沉甸甸、触手温润的锦囊，心中已是乐开了花。他久在宫中，深知这些外官、尤其是新晋武将的“孝敬”规矩，蔡泽此举，不仅出手阔绰，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姿态摆得极低，让人极为受用。
“蔡骑都尉果然年少有为，深明事理！” 左宦官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张常侍那里，咱家定会代为转达骑都尉的敬意。骑都尉放心，在陛下和张常侍面前，咱家知道该怎么说。日后在江东若有何难处，亦可使人传信于咱家。”
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在推杯换盏与和风细雨般的交谈中顺利完成。左宦官心满意足，又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言称宫中事务繁忙。蔡质、蔡泽亲自将其送出府门，直至天使仪仗远去，方才回转。
回到书房，只剩下父子二人与凌操等绝对心腹。蔡泽小心地将那方银印和青绶取出，摩挲着冰凉的印身和柔韧的绶带，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名器在手，大义在身，从此海阔天空！
“我儿……” 蔡质看着儿子，脸上有喜悦，更有深切的忧虑，“骑都尉，假节……此乃殊恩，亦是重责！如今洛阳风云诡谲，你获此职，恐已卷入漩涡中心啊。”
蔡泽将印绶仔细收好，面色转为严肃：“父亲所言极是。正因如此，儿有一事，恳请父亲应允。”
“你说。”
“请父亲即日上书，称病告假，闭门谢客，非必要，绝不出府！” 蔡泽语气坚决，“洛阳即将有大变，届时恐有波及。父亲身为朝官，身处其间，难免受牵连。告病在家，可最大程度避开是非。府中护卫，儿会重新安排，务必确保父亲安全无虞。”
蔡质看着儿子沉稳而决断的眼神，知他绝非无的放矢，联想到近日朝中暗流，心中凛然，重重点头：“为父晓得轻重，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安抚好父亲，蔡泽立刻转向凌操和闻讯赶来的洛阳情报负责人“洛鲤”，开始下达一连串指令，语速快而清晰：
“凌操，你立刻挑选几名最精锐可靠的护卫，一律轻装，备好双马，携带十日干粮清水，随时待命！”
“洛鲤，传我命令：第一，洛阳城内所有我方探子、眼线，即日起转入绝对静默状态，停止一切非必要活动，严禁打探核心机密，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第二，我们在洛阳及周边的所有商会、货栈，收缩业务，停止大宗交易，人员尽量减少外出，保持低调。第三，加派一倍人手，暗中护卫此间府邸，确保我父安全，若有任何强闯或不轨企图，格杀勿论！”
“诺！” 凌操与洛鲤凛然应命，他们从蔡泽的话语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主公，我们这是要……” 凌操忍不住问道。
“即刻出发，赶往河内！” 蔡泽目光锐利，望向北方，“在返回江东之前，还有一位大才，需亲自去会一会！时间紧迫，我们必须赶在风暴彻底爆发之前！”
他没有多做解释，但凌操等人已明白，主公必有深意。
一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就绪。蔡泽换上了一身便于骑乘的劲装，外罩御寒披风。他再次向父亲蔡质拜别。
“我儿，一切小心！” 蔡质握着儿子的手，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叮嘱。
“父亲保重！静待儿的消息！” 蔡泽重重一拜，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出府门。
府门外，凌操与几名精悍护卫已牵着骏马等候多时。人人劲装在身，腰佩利刃，脸上带着风霜与肃杀之气。
蔡泽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压抑而躁动的帝都，猛地一拉缰绳。
“出发！”
一声令下，十余骑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洛阳冬日午后沉闷的空气，沿着北去的官道，疾驰而去。马蹄踏碎寒风，卷起一路烟尘。
蔡泽怀揣着那象征权力与名分的骑都尉印绶，心中目标明确——河内，徐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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