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机吊装对接成功的消息,像一阵带着咸味的海风,瞬间吹遍了整个“鲲鹏”项目基地,也吹向了更远处关注着这里的人。
指挥部里,赵志坚拿着电话,听着陈向东那竭力保持平静、却依旧能听出哽咽的汇报,手也在微微发抖。他连说了三个“好”,又叮嘱了几句后续测试的注意事项,才放下听筒。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处船台上那庞然大物的轮廓,在晨曦中似乎更加清晰、也更加……“活”了过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几个月来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终于松动,可以稍微喘口气了。
“老赵,成了?”推门进来的刘伟民,手里还拿着刚收到的、关于燃气轮机Acc方案最新进展的报告,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也有一丝急切。
赵志坚转过身,重重拍了拍老搭档的肩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成了!对接精度、应力分布,全都达标!柴油机这条‘腿’,咱们算是结结实实地给它装上了!”
刘伟民眼睛一亮,也跟着笑起来,但笑容很快又被担忧覆盖,他扬了扬手里的报告:“那边……叶老他们,方向是找到了,Acc。可这玩意,听着就悬,毫秒级的反应,要在上千度的火里装‘听诊器’和‘起搏器’……时间,来得及吗?”
赵志坚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并排的两栋厂房——一边是刚刚完成“心脏移植手术”的、即将迎来新生的“鲲鹏”平台总装车间,另一边是依旧灯火通明、气氛凝重的燃气轮机地面试车台。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沉稳下来:“老刘,咱们得学会两条腿走路,甚至……用一条腿先站稳。柴油机是咱们的‘保底牌’,是让‘鲲鹏’能按时下海、完成基本使命的保障。燃气轮机,那是给未来插上的翅膀,是奔着更高、更远去的。现在,‘腿’有了,咱们就得让它先走起来,迈出第一步。不能等‘翅膀’长硬了再学飞,那时候,风口可能就过了。”
刘伟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柴油机这条线,必须立刻、全面提速!平台舾装、系统联调、系泊试验、初步海试……都得按最紧凑的节点排!”
“对!”赵志坚走回桌前,手指敲着桌面,“你立刻协调,抽调精干力量,成立‘柴油机动力系统联调专项组’,陈向东任组长,我给你最大的权限!只有一个要求:快、稳、不出错! 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让‘鲲鹏’动起来,让所有人都看到,咱们的平台,不是一堆废铁,它能下海,能航行,能执行任务!”
“那燃气轮机那边……”
“叶老他们那边,是‘攀登组’,目标是珠穆朗玛峰。我们这边,是‘先遣队’,目标是先在大本营站稳脚跟,把路修通,把补给线建立起来。”赵志坚目光锐利,“让他们安心攻关,不用为整体进度分心。我们要做的,就是用柴油机的成功,给整个项目,也给上面,吃一颗定心丸!告诉他们,‘鲲鹏’项目,活着,而且能活!”
刘伟民被这番话说得热血上涌,用力点头:“明白了!我马上去安排!”
柴油机车间的成功,像一针强心剂,也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项目组乃至更广泛的范围内,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涟漪。
在“鲲鹏”平台的总装车间和舾装码头,气氛为之一变。原本因为动力系统悬而未决而有些沉闷、甚至焦灼的工段,此刻重新充满了干劲。柴油机的成功对接,意味着最关键的“心脏”问题得到了一个可靠的、近在眼前的解决方案。虽然这颗“心脏”功率不如预期,噪音和震动控制也挑战巨大,但它能用,能立刻用!这比任何蓝图和许诺都更有力量。
管路工、电工、焊接工、漆工……各工种的工人们脚步明显轻快起来,吆喝声、工具的碰撞声、起重机的警铃声,汇成了一曲充满活力的交响。他们知道,自己的工作不再是为一个“空壳”或“半成品”添砖加瓦,而是为一艘即将拥有自己动力、即将驰骋大洋的巨轮贡献力量。这种“即将成真”的实感,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然而,在燃气轮机攻关组所在的区域,气氛却更加凝重,甚至……微妙。
成功的消息传来时,叶菲莫夫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句“很好”,便又埋首于面前那复杂到令人眼晕的Acc控制逻辑框图。巴维尔院士则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继续盯着屏幕上滚动的、试图从海量噪声中捕捉“前兆幽灵”的算法输出。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甚至皱起了眉头,嘟囔了一句:“柴油机的低频振动谱和我们的高频耦合振动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的成功对我们解决燃烧不稳定毫无帮助,反而可能让上面觉得……问题快解决了。”
这种微妙的情绪,在组内年轻一些的成员中,体现得更加明显。柴油机组的成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们这边的“停滞不前”。连续三十七次的失败,虽然找到了Acc这个方向,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传感器、算法、执行器……每一个都是硬骨头。而那边,已经敲锣打鼓,准备庆功了。失落、焦虑,甚至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在实验室压抑的空气里悄悄弥漫。
“听说柴油机那边,陈总工已经立了军令状,三个月内完成全部联调,保证平台能动!”休息室里,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压低声音说。
“动是能动,可那动静,跟拖拉机似的,能执行高精度任务吗?咱们的燃机要是搞不出来,‘鲲鹏’就是个瘸腿的巨人!”另一个有些愤愤不平。
“话不能这么说,有腿总比瘫着强。上面要的是进度,是能下水的‘东西’。”第三个人比较现实。
“那我们这算什么?给‘东西’锦上添花的‘花’?万一……万一咱们最后没搞成Acc,或者搞出来了但来不及装,‘鲲鹏’用柴油机照样能交差,那我们这大半年……”第一个人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这时,叶菲莫夫拿着茶杯走了进来。休息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年轻人有些尴尬地站起身。
叶菲莫夫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议论,径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正在紧张进行柴油机后续安装的船台方向。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觉得委屈?觉得我们的工作,不如他们的重要?还是觉得,他们成功了,我们就失败了?”
没人敢接话。
叶菲莫夫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扫过几张年轻的面孔,那目光里有严厉,但更多的是平静和一种看透世事的了然。“孩子们,你们搞错了一件事。我们和他们,不是赛跑,更不是竞争。我们是在建造同一座大厦。他们,在用最可靠的砖石,打地基,砌墙,让大厦先立起来,能遮风挡雨。而我们……”
他顿了顿,指着桌上那复杂的图纸和屏幕:“我们在为这座大厦,锻造最核心的承重梁,雕刻最美观的穹顶,安装最明亮的玻璃。地基和墙很重要,没有它们,大厦是空中楼阁。但只有地基和墙,大厦也只是个坚固的盒子。我们要的,是一座能代表最高工艺、能使用百年、能让人仰望惊叹的丰碑。”
他走回桌边,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了敲Acc的控制逻辑图:“柴油机的成功,是‘鲲鹏’的生存保障。我们的成功,是‘鲲鹏’的价值证明。没有生存,何谈价值?但没有价值,生存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看向巴维尔和格里戈里:“我们当年在‘能源’局,造‘能源号’火箭的时候,用的第一级发动机,也是从成熟的型号改进而来,稳妥,但推力有限。真正让我们把航天飞机送上天的,是后来研制的那款全新的、大推力的液氧煤油发动机。没有前面的稳妥,就没有后来的突破。但如果没有后来的突破,‘能源号’也就只是另一枚大火箭而已,不会有它的历史地位。”
巴维尔和格里戈里默默点头,脸上若有所思。
“所以,”叶菲莫夫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收起那些无谓的情绪。柴油机的成功,是好事,是大好事!它给我们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让我们可以不用被最终的节点逼到悬崖边,可以静下心来,啃下Acc这块硬骨头。他们走得快,我们才能走得稳,走得远。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能动’,而是‘能飞’!”
一番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休息室里的阴霾。几个年轻人脸上的沮丧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清晰起来的使命感和……隐隐的羞愧。
“好了,”叶菲莫夫摆摆手,“都回去干活。巴维尔,你的算法迭代到第几版了?格里戈里,传感器抗热震的模拟结果出来没有?我们没有时间自怨自艾。我们的‘穹顶’和‘玻璃’,还等着我们去雕刻和安装呢。”
实验室里重新响起了键盘敲击声、低声的讨论和仪器的嗡鸣。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少了几分焦躁,多了几分沉静和专注。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为“鲲鹏”塑造灵魂的远征,与时间赛跑,与极限较量,容不得丝毫分心。
而此刻,在基地的另一端,李振华的办公室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刚刚接完一个来自北京的长途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平和,但问的问题却很尖锐:柴油机进展顺利,是否意味着燃气轮机路径可以适当放缓?集中资源确保平台按时下水?
李振华的回答清晰而坚定:“首长,柴油机是‘鲲鹏’的腿,让我们能站起来,走出去。但燃气轮机,是‘鲲鹏’的心,决定它能走多远,跑多快,负多重。两条腿走路,一条求稳保底,一条求突破争先,这是我们既定的战略,不能偏废。柴油机的成功,恰恰证明了我们基础扎实,有能力多线作战。燃气轮机的攻关,正到关键时刻,找到了病灶,有了治疗方案(Acc),此时更不能松懈。我请求,继续给予燃机攻关组最大的支持和信任,他们需要时间,但这个时间,值得等。”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两个字:“同意。”
放下电话,李振华走到窗前。远处,柴油机安装现场灯火通明,一片繁忙;更远处,燃气轮机实验室的灯光,在夜色中静静闪烁,如同永不疲倦的眼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柴油机的阶段性胜利,是强心针,也是试金石。它稳住了基本盘,但也将更深层次、更艰难的抉择,摆在了面前。是满足于“有”,还是追求“好”乃至“卓越”?是急着交出“及格”的答卷,还是憋着一口气,做出“惊艳”的满分?
答案,早已在他,在赵志坚,在叶菲莫夫,在每一个为此呕心沥血的人心中。
“鲲鹏”要有腿,更要有心。而现在,腿已接上,心的淬炼,正进入最痛苦、也最关键的阶段。这条名为“攀登”的路上,没有庆功宴,只有更陡的坡,和更稀薄的空气。
但,必须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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