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似刀子般刮过新家峁的后山,万籁俱寂中,唯有松涛低吟如海。一座新砌的石台悄然矗立于山脊高处,脱离了周遭树冠的荫蔽,仿佛一只沉默的巨掌托向苍穹。这便是观星台——一个尚显粗陋的石砌平台,台面平整如砥砺过的青玉,此刻,正静静承托着一台形制奇特的器物。
那器物形似放大的军伍望远镜,镜筒以硬木精心削制,外裹着吸光的深黑棉布,静卧于一座可调节倾角的黄铜支架之上。这便是特制的“天文望远镜”,由光学实验室倾力打造,物镜口径拓宽至三寸,镜筒延长至四尺有余,只为攫取更多来自渺远天际的微光。
方以智身裹一件厚重的靛蓝棉袍,袍角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搓了搓冻得发僵、指节泛白的手,深吸一口清冽如冰泉的空气,俯身凑近目镜。
他动作极尽轻缓,指尖微旋调焦铜环,镜筒随之缓缓扬起,对准东南方低垂的天幕。那里,一轮满月正挣脱山峦的怀抱,冉冉升起,清冷皎洁的辉光泼洒而下,将远近山野镀上一层朦胧的银霜。
“方先生,可瞧真切了?”杨文远侍立一旁,手中擎着一盏特制的油灯。灯罩以暗红棉布密密包裹,泻出的光线昏红如凝血——此乃李健特意嘱咐的“暗适应保护”,观星之时,决不可有强光惊扰业已舒张的瞳孔。
方以智并未即刻应答。他的右眼紧贴冰凉的目镜,全副心神皆沉入那片骤然迫近的玄奇视野之中。月轮在镜中起初只是晕开的光斑,随着调焦,轮廓渐晰,细节蓦然炸现——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气息在寒夜中凝成一团白雾。
哪里是诗词歌赋中咏叹的“冰轮”“玉盘”“婵娟”?视野所及,赫然是一个布满疮痍、坑洼不平的硕大球体!明暗交错,斑驳陆离:明亮处是崎岖的高原,暗淡处是所谓的“月海”,边缘参差如锯齿,投下绵长而狰狞的山影。
最令人心神俱震的,是那表面密布的、大小不一的环形坑穴,宛如巨神用石杵狠狠夯击留下的痕迹,有些环坑中央竟还有孤峰般耸起的丘峦。
“月面……绝非光洁如镜!”方以智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既是震撼,亦是某种禁锢被打破的悸动,“有崇山,有深谷,有巨坑,有幽洞……这、这分明是另一方天地!”
杨文远闻言,急忙就着昏红灯光,在记录板上疾书。几位获准参与此次秘测的年轻学徒,按捺不住心中激荡,轮流凑近目镜窥探,无不面色骤变,目眩神驰,有人甚至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
“原来……原来广寒宫、桂花树,便是在这等地方?”一个面容尚存稚气的少年失神呢喃,自幼熟稔的神话图景在眼前轰然碎裂。
“慎言!”方以智倏然直身,神色肃穆如铁,夜风中,他的声音清晰而凝重,“我等在此,是为仰观天象,实证求真,非为附会缥缈传说。月便是月,乃一悬于太虚、绕地而行的石质巨球,仅此而已。”
同一片清泠月光下,新家峁村内,李健家的院落却沉浸在睡梦的宁谧之中。正房西侧耳房内,一盏豆大的油灯在灯盏里静静燃着,晕开一圈暖黄光晕。
苏婉儿披着外衣,坐在炕沿,轻轻拍抚着刚刚被夜惊扰醒的承平。小家伙蜷在母亲怀里,眼角还挂着泪珠,抽噎渐止。另一侧,安宁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阴影,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哥哥的衣角。
“不怕了,不怕了,娘在呢。”苏婉儿嗓音柔得像月光,低低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承平往她怀里蹭了蹭,终于又沉沉睡去。她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孩子安顿好,掖紧被角,这才轻吁一口气,吹熄了灯盏。
她悄步走到窗边,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望向黑黝黝的后山方向。她知道,今夜,那里正进行着一场寂静而或许惊心动魄的“窥天”。李健傍晚时曾低声与她提过只言片语,语气里带着一种她熟悉的、混合着期待与审慎的微光。
“婉儿,你说,让孩子们将来知道,月亮上其实没有宫殿仙女,只有荒凉的石山巨坑,他们是会失望,还是会觉得……天地更真实、更值得探索?”李健当时这样问。
苏婉儿倚在窗边,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触感清晰而坚定。她想起承平白日里指着月亮喊“亮亮饼饼”的憨态,想起安宁仰着小脸数星星时的专注。“知道真相,或许一开始会有些失落,”她轻轻自语,似是说给不在身边的丈夫听,“但真实的世界,哪怕荒凉些,也是他们终究要面对、要理解的。早些知道,早些学会用清醒的眼去看天看地,未必是坏事。”
观星台的建立与观测,源于方以智经年累月的渴求与李健深思熟虑后的鼎力支持。在这“天人感应”观念根植骨髓、窥探天机常被视同亵渎的年代,系统观测天象不啻于行走于思想的锋刃之上。
然而李健力排众议:“欲顺天时而动,必先明天道之常。天文历算,关乎农桑稼穑、四时更迭、乃至未来舟车远行,非究不可。”
故址选于僻静后山,参与者亦经严苛遴选:除方以智、杨文远等寥寥数位核心,仅有五名口风严实、心志专一、对格物之理怀有赤诚的年轻学徒得以加入。所有观测记录皆以隐语代号称之,秘而不宣。
设备虽陋,已启鸿蒙。第一代天文望远镜脱胎于军用制式:物镜口径三寸,焦距四尺,已是玻璃工坊当下技艺之极限;硬木镜筒外覆吸光黑布,以抗寒暑变形;韩师傅匠心独运,制出“赤道仪”雏形,一具可调倾角之转盘,便于追蹑天体轨迹。
辅以方以智凭记忆绘制的简陋星图、自制沙漏、量角规尺及记录板具,观测之基遂立。
方以智拟定首月观测纲目:详记月相盈缺变化之位;重点察金星、木星、土星(时称“镇星”)之行迹;勾勒主要星座方位;遇流星彗星等异象,则特录之。
自此,寒夜孤台,星河为伴。方以智率诸学子,于凛冽北风中往往兀立数时辰,呵气成霜,笔尖墨冻,而观测未尝有一日懈怠。
颠覆性的发现,便在这份苦守中接踵而至。
月相之谜,经连续观测与黏土球、油灯之比拟演示,豁然开朗:所谓盈亏圆缺,不过日光照射此石球角度之变,与“天门开阖”无涉。学徒们目睹模拟,恍然而悟:“原来道理,竟如此简明!”
木星之侧,那四粒如影随形、位置夜夜更易的小光点,经连续多夜确认,绝非固定星辰。“此非恒星,乃绕木星巡天之小星!”方以智内心震撼无以复加,他尚不知此发现与万里之外一位异邦贤哲所见略同,只直觉触摸到宇宙结构远超想象的繁复层次。
金星之形,竟如月般有弦有望,有晦有明。方以智据此推断,金星必是绕日运行,其位不同,受光之面朝向地舆亦异。此念已暗合日心之说,然他深知其中关隘,仅深藏于《观天录》密文之中,未敢宣于外。
仰望银河,但见非是传说“天河”,实乃亿万恒沙般星斗汇聚之辉光川流;某些朦胧“星云”,镜中显出密集星团之本相。
所有惊心动魄的发现,皆以密语详载于《观天录》中。册页以厚韧皮纸制成,封面无字,藏于铁函,双钥分执于方以智与李健之手。
“此间所见,暂不宜昭示于人。”李健曾郑重叮嘱,“非为掩蔽真知,实乃时势未可。黎庶需渐化,庙堂更难容‘异端’之论。”
方以智默然颔首,他历经宦海风波,深谙思想牢笼之酷烈。然私心深处,探究的热情如火烹油。每夜观测毕,于孤灯下疾书心得:
“古之观天者,多牵合人事休咎。今假镜以观,方知天行有常轨,不因尧舜而存,不因桀纣而亡。月面环山如麻,木星携星若卫,金星盈亏似月……天道自然,岂关人间祸福吉凶?”
“或圣贤所谓‘敬天’,其真意非畏苍冥之威,乃敬自然之浩瀚无垠、规律之精微难测。知天而后能顺天,顺天而后或可假天之力乎?”
天文观测之用,亦非徒托空言。观恒星之位可校漏刻之误差,使新家峁“标准时辰”更为精准,工坊轮值、集市开闭皆得益;察北极星以正罗盘磁偏,于营造屋舍、绘制舆图至关重要;记录月相与附近溪河水涨落之关联,虽不解“引力”深理,已察“月之吸力”端倪。
系统记载天象与后续气象,数据虽庞杂未明规律,然已播下实证之种;最切民生者,乃通过观测日行轨迹,可更精确厘定节气时令,方以智已察觉传统节气日期存有微差,正待修正。
五名年轻学徒于此过程中迅速成长。陈亮心思缜密,擅制精密表格;赵小月天资颖悟,自学简易三角算法,可测算天体高度;刘石头巧手慧心,专司仪器维护改良;余者分理气象记录与资料归整。这些年轻人白日各有职司,夜晚聚于星台,虽寒夜苦辛,然热情炽烈如星火。
“从前只道天是头顶一块青石板,”
陈亮某夜望着银河慨叹,“如今方知,石板之外,另有无限乾坤。看得越远,越觉己身渺若尘芥,可也越觉得……这人间烟火,这探问之心,格外有意思。”
这般“仰望星空”的体验,于精神层面的滋养,远非物质可比。
然冲击亦伴随惶惑。有学徒夜半惊梦,呓语“天穹碎裂”。方以智耐心疏导:“天不会塌,只会因你之知而愈发辽阔广远。求知非罪,蒙昧方为真障。”
李健亦曾数次踏着月色登上星台。他并不多言,只静静旁观,偶尔拍拍年轻学子们紧绷的肩头。那沉默的认可与无言的支撑,比任何鼓舞的言辞更给予他们直面浩瀚未知的勇气。
首月系统观测告一段落。方以智将整理好的密报呈予李健,内附月面地形草图、木星卫星运行记录、金星相位图、主要星座修正方位及节气日期调整建言。
“后续,愚意有三。”方以智目光灼灼,“其一,铸更大口径之镜,以窥更幽暗之天体;其二,系统观测日斑(需特制滤光之具,万分谨慎);其三,编纂新星表,勘正古图讹误。”
李健一一应允,尤重安全:“观测太阳,必如临深渊,未得万全之法,绝不可轻试。当先深研其理,备妥护具。”
他更言及天文观测深远之意:“此刻观之,天文似远离柴米油盐。然长远视之,其关乎航海定向、疆域丈量、历法修订,乃至族群之宇宙观、哲思。一个族群,不可终日俯首只觅脚下寸土,亦当举目,仰望头顶星河。”
方以智深以为然,长揖及地。
汇报既毕,夜已深沉如墨。李健与方以智并肩立于冰凉的石台上,仰首静观。冬夜星空澄澈至极,银河如一条缀满钻石碎屑的巨龙遗骸,横亘于墨蓝天鹅绒之上,繁星闪烁,寂静而辉煌。
“方先生,”李健忽然开口,声音融于夜风,“您说,那无穷星海之中,可有他处,亦如这方水土,养育着如我等般眺望星空、心生疑问道‘彼处可有人乎’的生灵?”
方以智默然良久,须臾,缓声道:“庄周有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宇宙苍茫如此,理应藏纳无限可能。然以我等手中之镜,尚不能窥其堂奥。或许千载之后,我辈子孙,能得答案。”
李健闻言,唇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知道,于此时代,能怀此想、问此问,已属不凡。那指向深空的望远镜筒,静默无言,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诉说着蜉蝣般的渺小,亦诉说着敢以渺小之躯探问无垠的壮阔。
在新家峁,这探问方才揭开扉页。如同一粒被星光浸透的种子,悄然埋入时代的冻土层下。它在等待,等待一个思想也能破土而出的春天。
而漫天星光,亘古如一,静静倾洒着清辉,仿佛无声的滋养与亘古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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