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领职水利清吏司的旨意下达已近半月,朝堂之上明面上的波澜似乎渐息,但沈青梧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寂静。一颗石子投入湖中,初时涟漪荡漾,若不持续施力,终将归于平静,甚至被更大的风浪吞没。眼下的局面,远未到可以喘息之时。那个临时性的清吏司差事,零星散落的赞誉之声,于波谲云诡的朝堂、于虎视眈眈的对手而言,分量还太轻。必须趁热打铁,将初步打开的缝隙撬成稳固的支点,系统性地为九公主塑造起无可指摘的形象壁垒,同时,也要主动出击,精准地削弱对手的气焰。
这日休沐,沈青梧未着官服,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只带着贴身侍女云苓,悄然从侧门出了沈府。马车穿过几条热闹的街市,拐入相对僻静的梧桐巷,在一座门脸并不起眼、匾额上题着“玲珑书局”四字的铺面前停下。铺面此时尚未开门营业,显得格外安静。
沈青梧熟门熟路,由书局内一位寡言的老掌柜引着,穿过前堂,经过一道隐蔽的侧门,进入后院。后院别有洞天,花木扶疏,清雅幽静,最深处有一间独立的小轩。此刻,轩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推门而入,顾北舟、柳明烟、韩青三人早已等候在内。与数月前江南之行出发前相比,三人眉宇间的青涩与忐忑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事历练后的干练与沉稳,眼神也更加锐利坚定。见沈青梧进来,三人齐齐起身见礼。
“大人。” “大人来了。”
沈青梧微微颔首,在主位落座,示意众人不必多礼。“都坐吧。今日休沐,将三位约在此处,是有要事相商。”她开门见山,目光扫过三人,“公主领职水利清吏司,看似破局一步,实则危机四伏。三皇子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此刻的平静,多半是在酝酿新的攻势。我们不能坐等,须得主动布局,双管齐下。”
顾北舟正襟危坐,率先开口道:“大人所言极是。近日士林之中,关于公主殿下的议论确实多了起来,毁誉参半。赞誉者多称道殿下心系实务、才思精巧;毁谤者则依旧老调重弹,暗指女子干政、哗众取宠,甚至有些不堪的流言,影射殿下以色侍人、蛊惑圣心,才得此职。”
沈青梧眸光一冷,那些下作的流言蜚语,她早有耳闻,定是三皇子之流放出的阴私手段。“北舟,士林清议,乃塑造殿下贤名之关键战场。我们不能任由这些污言秽语蔓延。我让你联络的人,可有进展?”
顾北舟连忙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取出几份文稿,恭敬地呈上:“回大人,按照您的指示,属下已秘密接触了三位在士子中颇有声望、且素来对三皇子及其党羽跋扈作风不满的学者。一位是致仕的前国子监司业,周老夫子;一位是着书立说、在野讲学的名儒,郑先生;还有一位,是去年因直言得罪了三皇子舅父周侍郎而被排挤出翰林院的林编修。他们三位,皆已应允撰文。”
沈青梧接过文稿,借着明亮的烛光细看。一篇题为《论宗室之本》,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根本出发,论述宗室子弟身为天潢贵胄,享万民供奉,更应以德才报效国家、泽被苍生为立身之本,而非汲汲营营于权位之争、党同伐异。文章引经据典,文采斐然,通篇未提具体人名,但字里行间,褒贬之意自现。
另一篇《巾帼何须让须眉》,则巧妙地从历史中选取了数位有作为、有贤名的后妃、公主事例,如汉代的班昭续写《汉书》,唐代的平阳公主娘子军助父定天下,本朝开国时亦有贤德太妃辅助太祖安定后宫、节省用度等,论证女子若具才德仁心,同样可为家国天下做出卓越贡献,其功绩不应因性别而被抹杀或轻视。文章写得慷慨激昂,充满说服力。
还有一篇,则是林编修以个人见闻札记形式写就的《京华琐记》,其中一篇提到近日京城新设一水利清吏司,主事者身份特殊,却不见其张扬,只见其门下工匠频繁出入京郊河道、皇庄田亩,埋头做事云云。笔法看似随意,却暗含赞许。
“文章立意、文笔皆属上乘。”沈青梧看完,点了点头,沉吟道,“不过,需注意分寸。尤其是《巾帼》一文,颂扬女子才干可以,但切不可过于激进,触动‘女子不得干政’的敏感底线。要强调其‘辅助’、‘内助’、‘于民生有益’的层面。周老夫子和郑先生的文章,可做主打,通过书局渠道,混杂在最新刊印的经义注疏合集或山水游记文集之中,使其自然流传于文人士大夫的书斋案头、雅集茶会。林编修的札记,可以单印成小册,附赠于购买文集者,或散于各书院茶舍,更易在市井文人中传播。”
她抬眸看向顾北舟:“联络这几位先生时,务必谨慎,酬劳要丰厚,但姿态要恭敬,言明只为学术探讨、弘扬正气,绝无攀附或党争之意。他们的安全,也要有所保障。”
“属下明白,已安排妥当。”顾北舟肃然应道。
沈青梧又看向柳明烟:“明烟,官眷圈中,近日可有特别的风向?”
柳明烟今日打扮得温婉得体,闻言向前倾身,低声道:“大人,三皇子侧妃李氏,五日前在城西别院举办了一场赏菊宴,广发请帖,排场极大。妾身设法打听到,宴中所用菊花,并非京郊常见品种,而是特意从江南苏杭一带,用快马日夜兼程运来的名品‘金背大红’、‘绿牡丹’等,沿途所耗冰鉴、人力不计其数。宴席上的糕点、酒水也极尽奢华,有熊掌、猩唇等罕物。此事在赴宴的官眷中引起了不少议论。”
她顿了顿,继续道:“妾身已通过几位交好的、素以清俭自持闻名的御史夫人和翰林家眷,‘无意间’将此事细节透露了出去。听说,已有两位御史对此颇有微词,只是尚未找到由头发作。此外,三皇子正妃的母家,近日在朱雀大街新开了一间极大的绸缎庄,名为‘云锦阁’,生意火爆,但据韩青兄弟之前查探的线索,其本钱来源似乎与三皇子名下的一处皇庄收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很好。”沈青梧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奢靡无度,与民争利,皆是攻讦的好材料。此事不急,让消息再飞一会儿。明烟,你继续留意这个圈子,尤其是那些与三皇子、五皇子走得近的家眷,她们的一举一动,宴饮交际,穿着用度,都是线索。要巧妙地让那些清流官眷,成为我们的‘传声筒’。”
“是,大人。”柳明烟柔声应下,眼中却透着与外表不符的机敏。
最后,沈青梧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寡言、专注于面前一堆账册文书的韩青身上。“韩青,让你重点留意三皇子一党在户部、工部、吏部等关键衙门的账目、人事往来,可有新的发现?”
韩青闻言,立刻从杂乱的文件中抽出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简册,双手递上。他声音低沉,条理却异常清晰:“大人,这是近十日汇总的疑点。主要集中三处:其一,三皇子舅父、吏部侍郎周显达名下,位于京郊昌平县的一处五百亩田庄,近三年来向官府缴纳的田赋数额,与当地同等田亩、年景的应缴数额相比,每年都少了近三成。属下核对过昌平县近年的粮价和灾情记录,并无足以减免如此多赋税的特殊情况。存在严重瞒报嫌疑。”
“其二,周显达门下一位颇为得用的清客,姓胡,常代其出面处理一些不宜亲自出面的庶务。此人近两月来,频繁出入东市‘宝昌’、‘亨通’等几家最大的银楼,每次停留时间不长,但据眼线回报,似有大量金银首饰、古玩玉器交易。同时,此人亦是城南‘千金一笑楼’赌坊的常客,赌资颇巨,输赢动辄数百两。而按其作为清客的例银和赏赐,绝无可能支撑如此开销。”
“其三,”韩青翻过一页,“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一位主事,是三皇子门人举荐上任的。近期京畿几处河工修缮的预算报批,都水司核减其他项目甚严,唯独对涉及三皇子母妃娘家一处别院附近的河道疏浚工程,预算批复异常宽松,且物料采买的指定商号,与三皇子侧妃娘家有些拐弯抹角的关联。”
信息虽然零碎,尚未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但已如一片片拼图,逐渐勾勒出对手阵营中可能存在的贪渎、不法与利益输送的轮廓。这些线索,在平时或许掀不起大风浪,但在关键时刻抛出,却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稻草,或扰乱对方阵脚的利器。
沈青梧仔细听着,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脑中飞速权衡。“这些线索很有价值。韩青,你继续深挖,尤其是田赋瞒报和那位胡姓清客的财务往来,尽可能找到更实在的凭证,比如田契副本、银楼或赌坊的见证人、账目单据的蹊跷之处。但切记,宁可慢,不可打草惊蛇。”
她停顿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至于如何运用……顾北舟,你那边联络的士人文章中,可以有一篇论及‘吏治清浊在于细微’、‘权贵门下尤需检束’之类的主题,不必点名,但可引发联想。柳明烟,官眷圈中关于奢靡的议论,可以再添一把火,将‘某些皇子门下清客’豪赌挥霍的传闻,‘不经意’地散播出去。”
最后,她看向韩青整理的那份简册:“而最直接的……将这些线索,分门别类,匿名整理成几份看起来像是市井举报、或是下级官吏无意中发现问题的状子,通过绝对可靠的不同渠道,分别递送给都察院那几位以刚直不阿、不畏权贵着称的御史,比如刘铮刘御史,王涣王御史。记住,内容要零散,要像是偶然被不同人发现的不同问题,而非有预谋、系统性的举报。我们要的,是先在都察院那里,埋下怀疑的种子,让那些御史的眼睛,自然地去盯着该盯的地方。”
烛火噼啪轻响,映照着密室中四人凝重而专注的面容。一场围绕舆论、人心与隐秘罪证的无声布局,在这间看似普通的书局后院,悄然铺开。沈青梧知道,这将是一场漫长的博弈,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但为了九公主,也为了她们共同选择的这条路,她必须将这张网,织得又密又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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