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娜是二月初三傍晚回来的。
比约定的一个月早了整整五天。
林昭当时正靠在吊脚楼二楼的竹榻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寨子里传来妇女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还有锅铲碰撞的脆响,空气里飘着腊肉炒蕨菜的香味。很平常的烟火气,却让她鼻子莫名发酸。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木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门帘“哗”地被掀开,一个人影冲了进来。
是阿兰娜。
但林昭几乎认不出她了。出发时那个眼睛亮晶晶、辫子上插满银簪的苗疆少女不见了,眼前的人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有好几道被树枝刮出的血痕,靛蓝的苗装破了好几处,袖口和裤腿都沾满了暗绿色的泥浆。她背着一个鼓囊囊的竹篓,竹篓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
她瘦了一大圈,眼眶深陷,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烧着两团火。
“姐姐……”阿兰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她放下竹篓,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苏晚晴赶紧上前扶住她。
“先喝口水。”林昭挣扎着坐起来,想去拿水壶,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阿兰娜摆摆手,自己踉跄走到桌边,抓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大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打湿了前襟。她抹了把嘴,喘匀了气,这才看向林昭:“我找到了。”
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她弯腰掀开竹篓上的油布。篓子里铺着厚厚一层湿润的苔藓,苔藓中间,静静地躺着三株植物。
植株不高,约莫半尺,茎秆是暗红色的,细得像铁丝。叶子很少,每株只有七片,叶子呈狭长的披针形,边缘有细密的锯齿,叶面是深紫色的,叶背却泛着诡异的银白色光泽。最奇特的是花——每株顶端都开着一朵小花,花瓣七片,血红色,花心却是漆黑的,像七只凝视着天空的眼睛。
七星海棠。而且是已经开花、药性最足的成年植株。
苏晚晴倒吸一口凉气,小心地捧出一株,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香味,反而有股极淡的腥气,像铁锈混着雨水。
“鬼哭岭……”阿兰娜在竹榻边的矮凳上坐下,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去的。”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鬼哭岭在苗疆最深处,终年瘴气笼罩,毒虫遍地。她带着黑熊和山雀进去,第一天就迷了路,晚上宿在树上,听见四面八方都是怪声,像哭又像笑。第二天找到了老药贩说的那个山谷,谷底果然有七星海棠,但守在那里的不止是瘴气——还有东西。
“像猴子,但没毛,皮肤是灰白色的,眼睛是红的。”阿兰娜的声音压得很低,“它们躲在岩缝里,看见我们就扑上来。黑熊哥砍死了一只,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粘稠得像浆糊。”
山雀被那东西抓伤了胳膊,伤口很快溃烂,高烧说胡话。阿兰娜用阿嬷教的草药勉强稳住伤势,但山雀已经走不了远路。他们只能在山谷里躲了三天,等那些怪物离开的间隙,才冒险采了这三株。
“黑熊哥背着山雀,我背着药。”阿兰娜眼圈红了,“我们走了四天四夜,不敢停。山雀哥在半路上……没撑住。黑熊哥把他埋了,连个坟堆都不敢起太高,怕被那些东西找到。”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渐起的风声,呜呜地吹过吊脚楼的缝隙。
林昭看着那三株在苔藓中依然鲜活的血色小花,觉得胸口堵得慌。三条命换来的药,其中一条已经永远留在了鬼哭岭。
“值得吗?”她轻声问,不知道是在问阿兰娜,还是在问自己。
阿兰娜抬起头,脸上的血痕在油灯光下格外清晰:“值得。山雀哥咽气前说,他走镖十几年,见过太多人病死、饿死、被欺负死。他说,要是这药真能救人,他这条命,值了。”
她说完,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粒饱满的种子,表皮的黑红色比之前那些更鲜艳,银色纹路也更繁复。“我还采了籽。阿嬷说,只要有一株能活,籽就能种。”
苏晚晴已经取来药碾和玉臼,开始小心翼翼地处理那三株七星海棠。花瓣、叶子、根茎要分开处理,炮制方法各不相同,火候差一丝药性就天差地别。她全神贯注,额头上很快沁出汗珠。
林昭让何三娘带阿兰娜去梳洗休息。阿兰娜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姐姐,我在山谷里还看见个东西。”
“什么?”
“岩壁上,有人刻了字。”阿兰娜努力回忆,“很古老的篆文,我不全认识,但黑熊哥走南闯北,认得一些。他说,刻的是‘海眼开,灾星现;地脉绝,生灵灭’。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好像是……‘琅琊王氏,镇于此’。”
琅琊王氏。又是王氏。
林昭感到怀里的盒子猛地一烫,烫得她胸口皮肤刺痛。她强忍着没叫出声,等阿兰娜出去了,才解开衣襟查看——心口的位置,竟然浮现出一个淡红色的印记,形状和盒子上“归墟”二字的笔画一模一样,像是烙上去的。
“你的‘星力’在增强。”不知何时,老巫师出现在了门口。她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看着林昭胸口的印记,“但增强得太快了。就像往一个破水袋里猛灌水,袋子会炸的。”
林昭系好衣襟,苦笑:“那我该怎么办?”
“尽快用药,稳住根基。”老巫师走到桌边,看着苏晚晴捣药,“然后,去做你该做的事。拖得越久,你和‘钥匙’的绑定越深,到最后……你可能就真的变成‘钥匙’本身了。”
变成钥匙本身?林昭心头一凛。她想起矿洞壁画上那些跳进深渊的小人,他们是不是也曾经是“钥匙”?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夹杂着苗语的高喊。寨子里顿时骚动起来。
赵五从楼下快步上来,脸色凝重:“先生,刚接到飞鸽传书——西北出事了。”
“说。”
“石尊者三日后要在‘黑风谷’举行‘神降大典’,据说要当众展示‘真神之力’,所有教众必须到场。裴将军的人已经混进去了,但传回的消息说……黑风谷里聚集的信徒,可能超过五千人。”
五千人。林昭手指收紧。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邪教聚会了,这是一支军队。
“还有,”赵五继续道,“西市暗桩确认,那批收购猛火油和硫磺的南洋商船,三天前已经离港。去向不明,但船队里有熟悉海路的老水手推测,他们的航向……是往东,往深海去的。”
深海。归墟之眼。
林昭脑子里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突然串联起来——黑石教的大典、沈家收购的火油硫磺、海底的呼唤、惊蛰的期限……
“他们要献祭。”她脱口而出,声音发冷,“用五千信徒的狂热和生命能量,加上足够的爆炸物,强行炸开‘裂隙’,接引海底那个东西……或者,喂饱它。”
屋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疯了……”苏晚晴喃喃道。
“不,很聪明。”林昭站起身,腿还有些软,但她强迫自己站直,“如果海底的东西需要‘食物’,还有什么比五千个被毒粉控制、狂热无比的灵魂更可口?如果‘裂隙’需要能量冲击才能扩大,还有什么比大量猛火油和硫磺的爆炸更猛烈?”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山岭。风更大了,吹得整座吊脚楼都在轻微摇晃。
“三日后的大典,就是‘大日子’。”她转身,眼神锐利如刀,“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毁掉石尊者的戒指,搅乱大典。同时,必须找到那支船队,阻止他们抵达‘归墟之眼’。”
“兵分两路?”孙大勇问。
“只能如此。”林昭点头,“孙大哥,赵五,你们带人回西北,执行调包计划,务必在大典上揭穿石尊者的真面目。我会让裴将军配合你们。”
“那先生您呢?”苏晚晴问。
“我……”林昭按住怀里的盒子,它烫得像块烧红的炭,“我必须去海上。只有‘钥匙’能感应到‘锁孔’的位置。而且——”
她顿了顿,想起老巫师的话:“我和它的绑定太深了,如果不去做个了断,我可能真的会变成打开灾祸之门的……祭品。”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短暂地照亮了群山狰狞的轮廓。几秒钟后,滚滚雷声从天边压过来,沉闷得让人心慌。
要下暴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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