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像稀释的牛奶，透过厚重的遮光帘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朦胧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残留的微涩和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姜小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只记得自己像一尊被抽干了力气的泥塑，僵硬地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目光死死锁在床上那个沉睡的男人脸上。直到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才在极度的疲惫和紧绷后，坠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她是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惊醒的。
猛地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看向床上——
谢凛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平躺的姿势。深灰色的丝质被面盖到胸口下方，露出缠着白色纱布的左胸。他微微侧着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正沉静地、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冷峻的轮廓。一夜的剧痛折磨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薄唇紧抿，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褪去了昨夜骇人的血丝和暴戾，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海面般的平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审视。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蜷缩在地毯上，身上胡乱裹着他昨晚披在她身上的那件羊绒开衫，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脸颊还带着泪痕干涸的痕迹和睡梦中压出的红印。她像一只在暴风雨中守护巢穴、最终力竭蜷缩的小兽，狼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固执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守护姿态。
姜小熙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清醒过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站起身，却因为长时间蜷缩而双腿发麻，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别动。”谢凛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姜小熙的动作僵住。她扶着床沿，半跪在地毯上，仰头看着他。四目相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紧绷的沉默。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痛苦挣扎、她不顾一切的拥抱、他最后在她怀里力竭昏睡的景象……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入脑海！巨大的窘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心疼交织在一起，让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凛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从她凌乱的发丝，到她眼下的青影，再到她微微颤抖的嘴唇。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极淡的……或许是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吸进去的专注。
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撑起身体。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牵扯到左胸的伤口，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别动！”姜小熙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担忧，“伤口会疼！”
谢凛的动作顿住。他抬眸看向她，那双深黯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如同错觉。他没有坚持，只是依言重新躺好，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她脸上。
“你……”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守了一夜？”
姜小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下头，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地毯上柔软的绒毛，声音细若蚊蝇：“……嗯。”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心慌。昨夜那超越界限的拥抱和守护带来的亲密感，在此刻清醒的晨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和……暧昧。
“为什么？”谢凛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却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直刺核心。
为什么？
姜小熙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为什么？因为她害怕？因为她心软？因为她……心疼他？
这个认知让她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里。巨大的慌乱让她语无伦次：“我……我怕你……怕你出事……林姐……林姐不在……”
苍白的解释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她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谢凛没有再追问。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窘迫而微微泛红的耳尖，看着她无意识绞紧地毯的手指。那双深黯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沉地翻涌着，最终化为一片更深沉的沉寂。
“扶我起来。”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姜小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连忙站起身，顾不得发麻的双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避开他胸口的伤处，轻轻扶住他的手臂和后背。他的手臂肌肉紧实，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力量和温热的体温。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沉重的身体，帮助他缓慢地坐起身，靠在升起的床头靠背上。
整个过程，两人靠得极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药味、汗味和他独有的清冽雪松气息的味道。每一次用力，都让她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谢凛坐稳后，微微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反而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虚弱的力道，轻轻覆在了她扶着他手臂的手背上。
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那触感带着不容忽视的灼热和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姜小熙浑身一僵！像被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掌心那虚弱的力道轻轻按住。
“别动。”他低声道，声音带着重伤后的气弱，却有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姜小熙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手背上传来他掌心的温热和微微粗糙的薄茧触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种奇异的连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颤抖——那是重伤和剧痛后的虚弱。
巨大的羞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再次席卷了她。她低着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完全覆盖住她的手背。那温热的触感，像一道暖流，顺着她的手臂，悄然蔓延至心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晨光温柔地流淌在两人之间，空气中弥漫着药味、汗味和一种无声流淌的、带着暖意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谢凛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松开了覆在她手背上的手。
姜小熙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藏到身后，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谢凛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窘迫。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上，声音嘶哑：“水。”
姜小熙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去倒水。指尖因为刚才的触碰还在微微发麻。她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
谢凛就着她的手，低头喝了几口水。温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他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分。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黯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情绪。
“昨晚……”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艰涩，“吓到你了？”
姜小熙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颤！几滴水溅出来，落在洁白的被单上。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带着一丝极淡的……或许是自嘲？的眼睛，昨夜那如同地狱般的痛苦挣扎画面再次清晰浮现！他野兽般的嘶吼，扭曲的面容，濒临崩溃的暴戾……还有最后在她怀里力竭昏睡的脆弱……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头，但这一次，却被一种更汹涌的、深入骨髓的心疼狠狠压了下去！
“没……没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你……你没事就好。”
谢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在分辨她话里的真伪。最终，他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极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厌的意味。
“老毛病。”他极其简短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随即，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不再言语。
老毛病？
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姜小熙的心脏！昨夜那毁天灭地般的痛苦，只是“老毛病”？他到底经历过什么？！那个“沉鳞”组织……对他做了什么？！
巨大的疑问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想追问，想弄清楚这可怕的“老毛病”到底是什么！可看着他苍白疲惫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深沉的倦怠，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口。
她默默地放下水杯，拿起旁边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浸湿拧干。然后，她极其小心地、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额角残留的冷汗。指尖隔着温热的毛巾，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微凉的体温和微微凸起的血管。
谢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躲闪。他依旧看着窗外，任由她动作。那双深黯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沉地翻涌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擦完汗，姜小熙又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修长却冰凉的手指。每一根手指都仔细擦拭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谢凛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她低垂的、写满专注和心疼的侧脸上。她的睫毛很长，此刻因为专注而微微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嘴唇无意识地紧抿着。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她柔和的轮廓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温水的暖意和她身上淡淡的、带着点甜香的沐浴露味道。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微凉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痒的酥麻感。
谢凛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姜小熙那双白皙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仔细擦拭。那专注的神情，那轻柔的动作，那眼底毫不掩饰的心疼……像一道温暖的光束，穿透了他冰封已久的心防，精准地照进了那片被黑暗和痛苦占据的角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一种深沉的、近乎酸楚的情绪，悄然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弥漫开来。那感觉陌生而汹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抽回了手！
动作快得让姜小熙猝不及防！她愕然地抬起头，正对上他那双骤然变得锐利而复杂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震惊、抗拒，还有一种……近乎狼狈的慌乱？！
“够了。”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存只是错觉。
姜小熙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端着水盆的手猛地一抖，盆里的水差点泼洒出来！她看着他骤然冷下来的脸色和眼底那抹拒人千里的冰寒，心头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浇灭，只剩下冰冷的茫然和一丝被拒绝的难堪。
她默默地放下水盆，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巨大的委屈和失落感涌上心头。她只是想……只是想让他舒服一点……
谢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冰寒似乎褪去了一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出去。”他低声命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让林姐进来。”
姜小熙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才没让眼眶里的湿意涌出来。她低着头，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
“姜小熙。”
谢凛低沉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小熙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僵硬地转过身。
谢凛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那双深黯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挣扎，疲惫，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恳求的……柔软？
他看着她，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谢谢。”
谢谢。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姜小熙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床上那个苍白虚弱的男人！他……在向她道谢？！为了她昨晚的守护？为了她刚才的照顾？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委屈和失落！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谢凛看着她汹涌而出的眼泪，看着她因为强忍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那双深黯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他紧抿的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疲惫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姜小熙没有再停留。她拉开门，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背靠着冰冷的走廊墙壁，她才敢松开捂着嘴的手，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滑落！
她不是为了他的道谢而哭。是为了他那句“老毛病”背后隐藏的、不为人知的巨大痛苦！是为了他最后那个闭眼前，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破碎的柔软！是为了他这样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冰冷坚硬的男人，竟然会向她这个曾经被他视为“物品”的人，艰难地说出“谢谢”！
巨大的心疼如同藤蔓，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终于明白，昨夜那场可怕的痛苦，并非偶然。那是烙印在他生命里的、无法摆脱的阴影！而那个叫“沉鳞”的怪物，不仅夺走了她的父母，更在日复一日地、残忍地折磨着这个看似强大、实则伤痕累累的男人！
她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底那点因为牛奶、因为糖果、因为换药而悄然滋生的暖意和悸动，此刻已经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深沉的情感彻底取代——是心疼，是怜惜，是想要靠近他、温暖他、甚至……保护他的冲动。
她抬起手，擦掉脸上的泪水。指尖触碰到口袋里那颗坚硬的小东西——是昨天那颗没来得及吃的葡萄味小熊软糖。
她剥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清甜的葡萄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阳光般的暖意，却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酸的滋味。
她含着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卧室门。
门内，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一个被深渊缠绕、伤痕累累的男人。
门外，是她自己，一颗在风暴中摇摆不定、却悄然落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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