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远关危如累卵的战报，如同冰水浇头，让前几日还沉浸在大捷喜悦中的京城迅速降温，取而代之的是恐慌与争吵。
翌日大朝，气氛更加凝重压抑。龙椅依旧空悬，监国太子殷澈端坐御阶之侧，面色沉静，但眼底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不等殷澈开口，以都察院左都御史刘琨为首的一批文官便抢先出列。刘琨须发皆白，是清流中颇有声望的老臣，此刻满脸悲悯。
“殿下！昨夜抚远急报，老臣闻之，心如刀绞！”刘琨声音沉痛，“关墙崩塌，将士喋血，百姓流离，此皆战祸之惨烈！殿下，昨日虽有决断，然兵凶战危，岂能意气用事？老臣夜不能寐，翻遍史书，纵观古今，凡与这等强悍异族争锋，一味硬抗者，几有善终？前朝‘武威之殇’，百万军民填于北疆，终至元气大伤，社稷倾覆，教训何其惨痛！”
他顿了顿，看向殷澈，语气“恳切”：“殿下，妖皇新立，锐气正盛，此诚不可与之争锋。老臣以为，当效仿古之智者，行‘以柔克刚’之策。莫若派遣德高望重之重臣，持国书厚礼，前往妖皇军中陈说利害。我大殷可允诺，开放边境数处榷场，许其以皮毛、矿产换取我之粮盐、布帛、铁器，划定缓冲之地，约束边民互不侵犯。如此，消弭兵祸于无形，保全亿万生灵，岂不胜过两败俱伤，徒令山河涂炭？”
这番言论，立刻得到了不少官员的附和，尤其是一些出身南方、家族产业可能遭受战火波及，或者本就信奉“怀柔远人”的官员。
“刘公所言甚是！战则两伤，和则两利！”
“妖族所求，无非生存之资，我天朝上国，些许财货，若能换得和平，何乐不为？”
“正是！殿下，抚远关内尚有数万军民，若因死战而尽殁，殿下于心何忍？”
声浪渐起，仿佛昨日殷澈的强硬命令已成过去，主和之声再次占据上风。
殷澈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刘御史博古通今，心系百姓，孤甚感欣慰。”他话锋一转，“然，孤有一事不明，请刘御史解惑。你方才提及‘开放榷场，换取和平’。孤这里，恰好有一份数据，乃星火卫密探历时半年，潜入十万大山边缘及妖族废弃营地，统计所得。”
他对陈禾微微颔首。陈禾立刻上前，展开一卷长长的帛书，声音清晰而冰冷地念道：“据查，近三十年来，妖族各部通过零星劫掠、走私等渠道，实际获得我朝铁器总计约二十八万斤，其中可用于制造兵器的精铁约五万斤；获得盐约四万石；获得粮食因难以统计，但估算不下二十万石。然而，同期，南疆边境被妖族攻破村寨七百余座，死伤、掳掠百姓超过四十万人，其中明确被作为‘血食’虐杀分食者，逾十五万人。两者交换，刘御史，这生意，划算吗？”
冰冷的数据，血淋淋的事实，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每一个鼓吹“互市羁縻”的官员心头。刘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殷澈站起身，走到御阶边缘，目光扫过那些主和派官员：“用我同胞的血肉，去喂养豺狼的胃口，换来的，是它们更锋利的爪牙，和更加贪婪的食欲！这便是你们想要的和平？这便是你们读圣贤书，读出来的‘仁政’？！”
“殿下！末将有话要说！”武将班列中，一位满脸虬髯、身材魁梧的老将猛地出列，声如洪钟，正是京营副统领、安远将军秦霸。他是勋贵出身，性格刚直，素来看不惯文官那套。
“刘御史，还有诸位大人！”秦霸虎目圆睁，瞪着主和派，“你们张口闭口和平、生灵涂炭，俺老秦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俺只知道，老子当年跟着先帝在陇西打仗，那些被蛮子掳去的乡亲，救回来时是个什么样子！男的被砍了头垒成京观，女的……女的被糟蹋够了就开膛破肚架在火上烤！那就是你们说的‘换取生存之资’的异族干的好事！如今这妖族，比蛮子更凶残十倍！跟它们讲和？那是把脖子洗干净了送到它们刀口下，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他转向殷澈，单膝跪地，抱拳道：“殿下！末将恳请，不仅神策军左卫要南下，京营右卫、中卫也该动起来！咱们大殷的儿郎，不怕死！怕的是窝窝囊囊死在妥协里，怕的是身后爹娘姐妹，将来也变成妖族的食粮！抚远关的弟兄们在流血，咱们在这里吵个鸟！干就完了！”
“秦将军说的是！”
“战！死战！”
武将队列群情激愤，纷纷附和，铠甲铿锵作响，一股惨烈的杀气弥漫开来，压得许多文官脸色发白。
这时，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从文官队列后方响起：“臣，新晋户部清吏司主事顾青松，有本奏！”
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目光明亮的年轻官员出列。他出身寒门，是“知秋社”核心，也是韩绍提拔的干吏。
顾青松不卑不亢，先向殷澈一礼，然后朗声道：“殿下，诸位大人。刘公忧国忧民，其情可悯。然顾某以为，今日之争，非战与和之争，实乃生死存亡之争！妖族以人为食，此乃根本矛盾，无法调和。互市？今日予其铁，明日其刀锋便更利；予其粮，不过令其膘肥体壮，更有气力来吞食我民！此非交易，实乃资敌！”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且观此次妖皇用兵，三路齐发，章法森严，更有前所未见之巨兽、妖禽、地行虫类，其志岂在区区财货？分明是要一举破关，亡我种族！当此之时，若心存侥幸，妄图以妥协换苟安，则无异于自毁长城，将亿万黎民置于妖族屠刀之下！殿下昨日之令，正当时也！臣虽文弱，亦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之理。恳请殿下，坚定战意，整合国力，我寒门士子、天下百姓，愿为殿下后盾，输粮捐饷，共赴国难！”
顾青松的话，引来了不少出身寒门或务实派官员的低声赞同。朝堂上的力量对比，悄然发生着变化。
殷澈看着下方激辩的众臣，缓缓抬手，大殿顿时安静下来。
“秦将军忠勇，顾主事明理。”他先肯定了两人，随即目光如刀，看向以刘琨为首的主和派，“刘公及诸位爱卿的‘好意’，孤心领了。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者，生死之道，存亡之地，不可不察，更不可不惧。惧战而求和，是取死之道；敢战而能战，方有生之机。”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孤意已决！对妖族，唯有战，死战，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亦绝不妥协！此非意气，乃我人族存续之必然选择！”
“着令：即日起，成立‘南疆战事督略府’，孤自领总督略，总揽南疆一切战事及相关事宜。韩绍任督略府后勤参议，秦霸任前军调度使，顾青松协理舆情文书。六部九卿，凡战事所需，督略府有权直接协调、征调，敢有推诿拖延、阳奉阴违者，无论品级，督略府可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这等于在现行朝廷体制外，又设立了一个战时最高权力机构，而且赋予了生杀予夺之权！
殷澈不理众人反应，继续道：“抚远关之事，按昨日之令执行。另，传令赵坚，镇南关务必守住，同时可寻机以小股精锐，袭扰妖族粮道、后方营地，策应抚远。告诉前线将士，他们的身后，是父母妻儿，是祖宗陵寝，是煌煌人族文明！一步，也不能退！”
“臣等遵旨！”以秦霸、韩绍、顾青松等人为首的官员，以及大部分武将，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主和派官员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再触霉头，纷纷低头退回班列。
林维雍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只是垂首站在文官首位，仿佛泥雕木塑。唯有拢在袖中的双手，指节微微发白。散朝时，他深深看了一眼御阶之上那道年轻的玄色身影，又瞥了一眼意气风发的秦霸、顾青松等人，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与嘲弄。
“督略府……先斩后奏……好大的权柄。”他心中冷笑，“殷澈啊殷澈，你越是强势，越是揽权，这朝堂之上，恨你惧你、欲除你而后快的人，便会越多。妖皇……可别让老夫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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