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池温热的铅水,从脚踝漫到胸口,林逸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金属味。手电光束被浓得化不开的檀香烟幕吞噬,只剩一圈昏黄在指尖颤抖。他关掉开关,黑暗反而变得“明亮”——铜绿穹顶悬着的那轮铜月,正把暗红色的光雾均匀洒下,像给地宫镀一层薄薄的血膜。
咚——
心跳与红珠彻底同步,他甚至分不清震感来自胸腔还是铅箔袋。林逸深吸一口气,把裹了三层的铅箔解开,珠子“啪”地弹起,竟自行悬在掌心上方寸许,与铜月成一条笔直的红线。刹那间,铜月表面密密麻麻的小孔透出更亮的光,血雾凝成细小的漩涡,顺着红线被抽进珠体。珠子由暗转透,内部浮现一道游丝般的影子,像一条被拉长的记忆,一闪即逝。
“互为镜影,始得开门。”
他低声念出《余烬录》里的批注,声音在穹顶撞出几重回声,仿佛有人躲在暗处跟读。回声未落,脚下石台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铜锁舌弹回。低头看,石台中央裂开一道圆环缝隙,直径恰与铜月相同。缝隙里渗出暗红色液体,并不流淌,反而像水银般鼓起,凝成一面光滑的“镜”。镜面映出他的脸——没有五官,只有一片赤红,背景却是现代工人大院的厨房:母亲把韭菜包子递过来,蒸汽蒙住镜头,画面扭曲成漩涡。
林逸猛地后退,镜面却跟着前移,像贴在他鼻尖上。更诡异的是,镜中影像开始倒放:包子回到母亲手里,他退回门外,铁门合拢,火星逆飞回灶膛……时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成麻花。胸口骤然一空,他意识到有东西被抽离——那是他关于“出门”这一动作的记忆。镜里映出他空白一片的瞳孔,而现实里,他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跨过门槛的。
“以自身记忆为祭。”
老周邮件里的警告炸雷般在脑海响起。林逸咬破舌尖,血腥味冲散眩晕,趁机把红珠重新攥进掌心,镜面“哗啦”一声碎成无数细小铜片,像一群被惊飞的血色蝙蝠,扑向穹顶,又纷纷坠入黑暗。石台圆环停止上升,缝隙里却升起一根铜柱,柱顶托着一枚更小的铜月,月缺一角,缺口正对他胸口方向,像等待最后一块拼图。
林逸把红珠按进缺口,严丝合缝。铜柱内部传来“咕噜咕噜”的液体流动声,仿佛有滚烫的血在管道里奔跑。下一秒,铜月表面浮起一行极细的小篆,笔画由红转黑,像被火烤过的纸:
“忘川一瞬,人间十年。”
字迹浮现的同时,整个穹顶开始缓缓下降,血雾被挤压成稠密的红云,朝他头顶压来。林逸意识到,若不让雾有出口,自己会被活活挤成肉饼。他环顾四周,黑暗里终于显出第二道轮廓——铜月正下方,地面裂开一条仅容侧身的小缝,缝里透出幽蓝冷光,与血雾泾渭分明,像一条倒置的河流,静静等待渡客。
没有退路。林逸拔出军用匕首,横咬在嘴里,双手护住头脸,纵身跃入缝隙。身体穿过血雾与蓝光的交界,像穿过一层极薄的冰膜,耳膜“啵”地一声,外界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他跌入一条滑腻的铜制滑道,速度越来越快,血雾被甩在上方,变成一条遥远的红线。滑道内壁布满细小倒刺,割不开衣物,却能在皮肤上留下一串冰凉刺痛,像无数只蚂蚁同时注射麻醉剂,让他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也许滑了一分钟,也许十年。
终点来得猝不及防。后背猛地撞上柔软却坚韧的网,冲击力把他弹起又落下。网由无数极细的铜丝编织,每一根都刻着更小的篆字,字缝里渗出淡蓝色荧光,照出下方空间:一座倒置的圆形墓室,穹顶朝下,地面朝上,中间悬着一口巨大的铜棺,棺盖雕刻熊熊火焰,火焰中心却是一颗凹陷的圆坑,大小与他掌心的红珠完全一致。铜棺四角各垂一条锁链,链上挂着干瘪的人形,皮贴骨,像被风干的蝙蝠,却都戴着与他腕间一模一样的红绳——只是绳结早已褪色,变成惨白。
林逸的网停在铜棺上方三米处。他刚一动,铜丝便发出极轻的“铮”鸣,像古琴最细的高音。四具干尸同时抬头,空洞眼眶里亮起蓝火,齐刷刷望向他。锁链“哗啦”绷紧,干尸被拉成“大”字,胸腔裂开,各吐出一滴暗红色血珠,血珠在空中凝而不散,缓缓飘向铜棺盖中心的凹陷。当第四滴血珠落入,凹陷边缘亮起一圈红线,像被重新点燃的炭火,整口铜棺开始缓慢旋转,转速与红珠心跳再次同步。
“互为镜影……”林逸喃喃重复,低头看自己的胸口——红珠竟透过帆布发出强光,把衣物照成半透明,肋骨、血管、甚至那颗真正的心脏都投在皮肤上,像一幅活动的透视图。他忽然明白,铜棺要的不是“珠子”,而是珠子里那道游丝般的影子——他的记忆、他的时间、他的“十年”。如果他现在把红珠按进凹陷,就等于主动把十年寿数奉上,换回母亲被封存的记忆;若拒绝,干尸便会扯断锁链,用更粗暴的方式抽取。
铜棺越转越快,蓝火干尸发出无声的嘶吼,裂缝从胸腔蔓延到指尖,随时可能崩碎。林逸深吸一口气,拔出匕首,在左掌划开一道口子,血珠立刻渗出,却没有滴落,反而被红珠吸过去,与珠内那道游丝缠绕,变成一条更粗的红线。他把珠子托在掌心,举到与凹陷齐平的位置,却停住,朗声道:
“我要留一年。”
声音在倒置墓室撞出层层叠叠的回声,像无数人在齐声复议。铜棺旋转骤停,四具干尸同时低头,蓝火熄灭,锁链“当啷”垂落。凹陷边缘的红线闪了三下,像在权衡,最终熄灭一半,只剩浅浅一道,表示“成交”。
林逸松手,红珠脱掌而出,准确落入凹陷。刹那间,铜棺火焰浮雕亮起刺目血光,整间墓室开始翻转——地面与穹顶互换,重力倒转,他与铜丝网一起坠落。下落中,他看见铜棺盖缓缓滑开,里面并没有尸体,只有一面打磨得极亮的铜镜,镜中映出他的脸:十八岁青涩未褪,眼角却多出一条细纹,像被小刀轻轻划了一记。那是“一年”被抽走的痕迹,也是记忆交换的契约印章。
脚下一实,他落在真正的地面——柔软、冰冷、带着潮湿泥土味。铜棺、干尸、锁链全部消失,只剩那面铜镜竖在眼前,镜背刻着最后一行字:
“门已开,路自选,回头无岸。”
镜面上,母亲的身影逐渐清晰:她站在工人大院厨房,手里托着韭菜包子,蒸汽升腾,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完整与温柔。画面只维持了三秒,便像被水晕开的墨,迅速淡去。与此同时,林逸感到脑海某处轻轻一空——他忘了自己十六岁那年冬天,第一次偷骑父亲自行车摔进雪坑的疼;也忘了母亲曾用同一双手替他缝过一颗掉落的纽扣。记忆被精准剜走一年,却奇异地没有疼痛,只剩一片光滑的空白,像被手术刀完美切除的肿瘤。
铜镜背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某把锁舌最后归位。镜面向后倒下,露出一条更窄的通道,深处吹来带着土腥的冷风,隐约夹杂着铁链拖地的金属声。林逸抬手触碰眼角那道新生的细纹,触感真实得残忍。他握紧匕首,迈步跨过镜面,鞋底踩碎自己倒映的空白,像踩碎一面再也拼不回去的镜子。
通道尽头,血月的光早已消失,只剩纯粹的黑。但他知道,那黑暗里有人正在等他——也许是老周,也许是“火正”最后的守陵人,也许,是另一个被抽走十年、二十年、一辈子的自己。契约已立,回头无岸。林逸把匕首横咬在嘴里,像咬住最后一点不肯被夺走的倔强,朝黑暗深处走去。
血月铜门在身后无声阖上,最后一丝红光被掐灭。倒置的墓室、旋转的铜棺、干尸的蓝火,统统沦为被封存的记忆,而他,带着少了一年的生命与多了一道的细纹,正式踏入寒陵真正的腹地——那里,母珠仍在跳动,等待下一场以记忆为筹码的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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