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济南府城，华灯初上，白日里的喧嚣稍稍沉淀，却另有一种暗流在街巷间涌动。
城西“悦来”老店附近，多是些低矮的民居和废弃的院落，与城中心的繁华相比，显得格外冷清僻静。
根据被捕“文渊阁”掌柜的供述，以及张子麟三人汇总来的信息，刘学政亲自坐镇，调动了府衙精锐捕快，已将目标锁定在深巷中一处独门独院。
张子麟、李清时、周文斌三人，也被特许跟随行动，刘学政的意思是让他们亲见结局，也是对他们此次立功的另一种认可。三人隐在巷口的阴影里，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
这与“村塾破案”截然不同，是真正的官家缉捕，对象是狡猾阴险的成年案犯。
“就是前面那家，门口有棵半枯槐树的。”带队的捕头，压低声音，指着不远处一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木门，“根据线报，赵德明平日，深居简出，但今晚似乎有动静，灯亮着，里面隐约有人声。”
刘学政微微颔首，他并未穿官服，只着一身深色常服，但目光中的威严，却比夜色更浓。
“行动务必迅速，谨防其销毁证据，或狗急跳墙。张子麟，你们三个跟在我身后，不得妄动。”
“是。”三人低声应道。
捕头一挥手，几名身手矫健的捕快，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散开，封住了院落的前后出路。另有两人，借助墙角阴影，贴近门扉，侧耳倾听。
院内，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撕扯纸张的声音，还有低低的、焦躁的咒骂。
“他在销毁东西！”捕头眼神一凛，不再犹豫，对同伴使了个眼色。
一名膀大腰圆的捕快，后退半步，猛地沉肩，撞向木门！
“砰！”一声闷响，那本就不算结实的门闩应声而断，木门洞开！
“官府拿人！赵德明，还不束手就擒！”捕快们如猛虎出闸，瞬间涌入小院。
张子麟三人紧随刘学政踏入院内。
只见院子狭小，堆满杂物，正屋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屋门敞开着，一个身影正手忙脚乱地，将一堆纸张和几锭黑色的东西，塞进一个火盆里，手中火折子已然亮起！
正是赵德明！他此刻，再无平日那落魄文人的伪装，而是面目扭曲，眼神中，充满了穷途末路的疯狂！
“快！阻止他！”刘学政厉声喝道。
距离最近的两名捕快反应极快，一人飞起一脚将火盆踢翻，火星与未燃的纸屑四散飞扬；另一人则如鹰隼般扑上，一把扭住赵德明的手臂，将其死死按在地上。
“啊——！”赵德明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奋力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训练有素的公人。
战斗（如果算得上的话）在电光火石间开始，又在瞬间结束。赵德明被两名捕快反剪双手，捆了个结结实实。
刘学政沉着脸走进屋内，张子麟三人，也跟了进去。屋内陈设简陋，一桌、一椅、一榻，桌上油灯如豆，光线昏暗。地上散落着，被踢翻的火盆，以及大量被撕毁、揉皱的纸张，上面依稀可见人名、银钱数目等字样，显然是记录舞弊交易和关系的账本。
旁边还散落着几锭未来得及投入火中的“青麟”墨，以及一些微雕用的精细工具。
“搜！”刘学政命令道。
捕快们立刻展开搜查，从床底暗格、墙洞等隐秘处，又起获了尚未售出的“青麟”墨二十余锭，以及数百两，来历不明的银票和散碎银子。
人赃并获！
看着眼前这一切，赵德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口中喃喃：“完了……全完了……”
刘学政捡起一页，未被完全焚毁的账页，看着上面记录的一笔笔肮脏交易，脸色铁青。他走到赵德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赵德明，你可知罪？”
赵德明抬起头，惨然一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罪？呵呵……刘学政，刘某……不，罪人赵德明，认罪。”
他不再挣扎，也不再狡辩，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微雕工具和墨锭，又看向站在刘学政身后、面容沉静的年轻学子们，最终长叹一声，开始了他的供述：
“罪人……也曾寒窗十载，自诩才学，不输于人……可这科举之路，于我这等无根无基的寒门子弟，何其艰难！屡试不第，家徒四壁，受尽白眼……我不甘心！凭什么那些蠢钝如猪的纨绔，可以凭家世登堂入室，而我等却要困顿终生？”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怨气，眼神逐渐变得偏执。
“既然正道不通，那就别怪我走偏门！我赵德明别的没有，就是还有几分‘聪明’！这微雕之技，本是我早年兴趣所致，没想到，竟成了我谋取出路的利器！我筛选那些与我当年一样绝望、一样渴望一步登天的寒门学子，将精心微雕了经义范文的墨锭卖给他们，告诉他们这是‘文气所钟’，暗示他们研磨时‘用心体会’……哈哈，他们果然上当！一个个如获至宝，捧着那墨锭，如同捧着登天的阶梯！”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看着他们对我感恩戴德，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进我的口袋，我心里……痛快！这世道不公，我就要用我的方式，搅他个天翻地覆！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看看，他们视若神圣的科场，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场可以操控的交易！”
“荒谬！”刘学政怒斥，“自身不修，反怨世道不公！将才智用于此等奸邪之事，玷污斯文，祸乱科举，其心可诛！”
赵德明被喝得浑身一颤，狂热褪去，只剩下无尽的颓唐。他低下头来，声音变得微弱：“是……罪人知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如今身陷囹圄，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只是苦了家中老母……” 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
张子麟默默地看着赵德明，看着他由疯狂到绝望，听着他那番扭曲的自白。此人确有才智，却因心术不正，将智慧化为了害人的毒药，最终也毁了自己。这让他对“学”与“行”、“才”与“德”的关系，有了更深一层的警醒。
刘学政不再多言，挥了挥手：“押下去，严加看管！将所有赃物证物，一并带回衙门！”
捕快们将瘫软的赵德明架起，带上枷锁，连同那些账簿、墨锭、银两，一同押离了这间，充斥着阴谋与绝望气味的陋室。
夜色更深，小巷重归寂静。
张子麟站在院中，望着赵德明被押走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破案后的喜悦，反而沉甸甸的。
此案虽破，但赵德明所揭露的科场背后的阴影，以及那被扭曲的人性，却如同这浓重的夜色，久久不散。
李清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子麟，恶人伏法，科场得清，这是好事。”
周文斌也凑过来，心有余悸：“这家伙，真是太可怕了……幸好被子麟你揪出来了！”
张子麟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气。是啊！无论如何，真相得以昭雪，公正得以维护。而这府城科场的第一次历练，也让他见识到了远比村塾，更为复杂的人心与风波。他抬头望向夜空，几颗寒星在云隙间闪烁。前方的路，似乎更加清晰，也更具挑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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