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辰时。
熊霸站在伤兵营外的那片空地上,深吸一口气。秋晨的空气凉飕飕的,吸进肺里像有冰碴子,但他觉得痛快——两个月了,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站着,不用人扶,不用拄拐。
他撩起衣襟,露出腰腹那道伤疤。疤从右肋斜到左胯,两尺多长,像条蜈蚣趴在身上,暗红色,边缘已经长平了。手按上去,还能摸到底下硬邦邦的——苏婉说那是新长的骨头和肉,还没完全长好,但不能等完全长好了。
等不起。
他放下衣襟,开始活动身子。先是扭腰,左三圈右三圈,腰杆子咯嘣咯嘣响,有点涩,但能转。接着是蹲起,一下,两下,三下……蹲到第十下,左腿开始抖,那是旧伤,早年守关时中过箭,筋断了接上,阴雨天就疼。
“第十一。”他咬着牙数。
身后传来脚步声。苏婉端着药碗走过来,看见他在练,皱眉:“熊队正,我说过,百日之内不能剧烈活动。”
“苏夫人。”熊霸没停,继续蹲起,“十二……十三……我躺了六十天,够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是老话。”
“老话还说,兵贵神速。”熊霸做完第二十个蹲起,站直了,喘气,“胡茬在野马滩跟人拼命,大牛躺床上不能动,窦通守秃鹫谷,王二狗垒砖墙……我在这儿躺着,算什么?”
苏婉把药碗递给他:“喝了。”
药是黑的,稠得像粥,闻着就苦。熊霸接过来,一口气喝干,抹抹嘴:“今天能去见将军了吗?”
苏婉看着他,看了很久,叹口气:“跟我来。”
两人往议事厅走。路上碰见几个伤兵,有的拄拐,有的吊胳膊,看见熊霸挺着腰杆走路,都瞪大眼——这厮两个月前还躺在担架上,腰腹血肉模糊,现在居然能走了?
“熊头儿!”一个断腿的伤兵喊,“你真能走了?”
“能走,还能跑。”熊霸说,“你们也赶紧养好,养好了,跟我回军营。”
伤兵们眼睛亮了。
议事厅外,两个御史正往外走。王明德和张清源要去伤兵营查看,迎面撞见熊霸和苏婉。王明德目光落在熊霸腰上——走路姿势还有点僵,但步伐稳,是个练家子。
“这位是?”王明德问。
“原霆击营队正熊霸。”苏婉说,“野狐岭重伤,养了两个月。”
王明德打量熊霸:“伤好了?”
“好了七成。”熊霸抱拳,“敢问两位是?”
“御史台,王明德。”
“张清源。”
熊霸愣了愣,想起昨天听到的消息——朝廷派御史来核查。他脸色沉了沉,但没说什么,只是又抱了抱拳,侧身让路。
等两人走远,熊霸才低声说:“他们来挑刺的?”
“来核查的。”苏婉说,“别多问,见将军要紧。”
陈骤正在厅里看地图,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熊霸走进来,腰杆挺得笔直,虽然脸色还有点白,但眼神亮了。
“将军。”熊霸单膝跪地,“标下熊霸,伤愈归队,请将军示下。”
陈骤没让他起来,走过去,绕着他看了一圈。伸手在他腰侧按了按,按的是旧伤位置。熊霸肌肉一紧,但没吭声。
“疼?”
“有点。”
“能骑马吗?”
“能。”
“能挥刀吗?”
“能。”
“能穿甲吗?”
熊霸顿了顿:“重甲穿不了,轻甲能穿。”
陈骤回到案后坐下:“起来吧。”
熊霸站起来。陈骤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说:“霆击营缺个都尉,你行不行?”
熊霸眼睛猛地瞪大:“都尉?我……窦校尉那边……”
“窦通现在是校尉,守秃鹫谷,暂时管不到霆击营的日常。”陈骤说,“营里需要个能镇得住的老卒带新兵。你原来就是队正,跟窦通时间长,他练兵的法子你都懂。现在给你三百新兵,三个月内,我要看到三百个能守关的兵。”
熊霸胸膛起伏,深吸口气:“窦校尉知道吗?”
“知道。”陈骤从案上拿起一面令牌,铜的,刻着“霆击”二字,“昨天他就来信,说营里缺人手,点名要你回去。这是霆击营都尉的令牌,管三百人,日常训练、布防守备,你全权负责。大事报窦通,小事你自己定。”
熊霸双手接过令牌。铜牌沉甸甸的,冰手,但握着心里热——窦通点名要他回去。那是他的老上司,野狐岭时带着他们三十人守鹰嘴崖,身先士卒,后背中三箭都没退。
“还有件事。”陈骤说,“那两个御史在营里,你见着了。他们要问什么,如实说。要查什么,让他们查。但有一条——霆击营的兵,该练的练,该守的守,不能耽误。”
“明白!”
熊霸退出议事厅。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陈骤又低头看地图了,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很沉静。
他握紧令牌,转身往外走。
步子越走越快。
伤兵营里,王明德和张清源正在查看。
帐篷里躺着三十多个重伤员,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有的身上缠满纱布,只露一双眼睛。药味、血腥味、汗臭味混在一起,呛鼻子。
苏婉带着两个医护兵在换药。一个伤员背部中刀,伤口化脓,需要清创。没有麻沸散,苏婉让伤员咬着布卷,小刀在火上烤了烤,开始剜腐肉。
刀切进肉里,发出细微的嗤嗤声。伤员浑身绷紧,额头青筋暴起,布卷被咬得咯吱响,但没喊出声。
王明德看着,脸色发白。他在御史台二十年,弹劾过贪官,参过权贵,但没见过这个——活生生的人,肉被刀割,一声不吭。
“一直……这样吗?”他问。
“麻沸散用完了。”苏婉头也不抬,“新的还在路上。这几天,都这样。”
她动作很快,剜掉腐肉,撒上金疮药,包扎。全程不到一刻钟,稳得像在绣花。
处理完这个,她又去看下一个。那是个年轻士卒,左腿从膝盖以下没了,纱布渗着血。苏婉拆开纱布,检查断口——恢复得不错,没有发炎。
“疼吗?”她问。
“不疼。”年轻士卒咧嘴笑,“就是痒,想挠。”
“痒是在长肉,不能挠。”苏婉重新包扎,“再过半个月,就能装假腿了。匠作营在做了,木头的,外面包铁皮,能走路。”
“能骑马吗?”
“能。”
年轻士卒眼睛亮了。
王明德走到帐篷外,深吸了几口气。空气里有草腥味,有土腥味,就是没有洛阳城里的脂粉香、檀香味。
张清源跟出来,低声说:“王公,这里……不像作假。”
王明德没说话。他看着远处——校场上,一队新兵正在练队列。带队的军官腰杆挺得笔直,走路还有点僵,但他认出来了,是早上见过的那个熊霸。
“那个熊霸,”王明德说,“野狐岭重伤,现在能带兵了?”
张清源摇头:“不知道。但看他的样子,伤没好利索。”
正说着,校场那边传来吼声。
“列队——!”
熊霸站在三百新兵面前。新兵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号衣,站得歪歪扭扭。他挨个看过去,目光像刀子。
“我叫熊霸,霆击营都尉。”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从今天起,带你们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们要能上墙守关,要能拿刀砍人。做不到的,现在滚,别浪费老子的粮食。”
新兵们面面相觑。
“没人滚?”熊霸咧嘴,“那就别后悔。”
他走到队列前,开始整队。先调间距,让新兵前后左右对齐。这个简单,但新兵紧张,总有人站错。熊霸不骂,就让他重站,一遍,两遍,三遍……站到第十遍,那新兵腿都抖了,但终于站对了。
“记住这个位置。”熊霸说,“上了战场,你的命,你左右兄弟的命,都看你站不站得对。”
接着是转身。左转,右转,后转。新兵转得乱七八糟,有人转错方向,撞在一起。熊霸还是不发火,就让错的人单独练,练到对为止。
王明德远远看着,看了半个时辰。熊霸一直在练基础队列,没教刀法,没教枪术,就练站、练转、练走。
“他这教法……”张清源迟疑。
“扎实。”王明德说,“兵不练阵,就是散沙。这人懂带兵。”
正说着,熊霸那边开始练走路了。不是普通走路,是持械行进——新兵手里拿着木棍,当长矛用。要求步调一致,棍尖齐平。
“一、二、一!”
熊霸喊着号子。新兵迈步,有人快有人慢,棍尖参差不齐。
“停!”熊霸吼。
所有人停下。
“看你们自己的棍尖。”熊霸说,“东一个西一个,像什么?像一群麻雀!胡骑冲过来,你们这样,就是送死!”
他走到一个棍尖偏高的新兵面前:“为什么举这么高?”
新兵结巴:“怕……怕戳到前面的人。”
“怕?”熊霸盯着他,“上了战场,胡人不怕你,你就得死。怕死,现在就滚。”
新兵脸涨得通红,咬牙:“不滚!”
“那就练!”熊霸回到队前,“再来!一、二、一!”
又练了半个时辰。新兵们汗流浃背,但棍尖渐渐齐了,脚步渐渐齐了。
熊霸这才喊停:“休息一刻钟。喝水,不许坐,站着喝。”
新兵们散开,去喝水桶那边。熊霸自己没喝,走到校场边,扶着木栅喘气——腰伤开始疼了,针扎似的。
王明德走过去:“熊都尉。”
熊霸转身,抱拳:“王御史。”
“伤还没好利索吧?”
“好了七成,够用。”
王明德看着他额头的汗:“何必这么急?”
“急?”熊霸咧嘴,“‘狼主’在狼居胥山练兵,秋天草黄马肥,随时可能南下。我不急,胡人急。”
他顿了顿:“王御史在洛阳,没见过胡人吧?”
“见过使节。”
“使节是穿锦衣骑骏马的。”熊霸说,“真正的胡骑,穿皮甲,拿弯刀,脸上涂血。他们冲过来的时候,像狼群,嗷嗷叫。你要是不急,他们就咬断你的脖子。”
王明德沉默。
熊霸接着说:“我这三百新兵,三个月后要上墙。墙是血砖垒的,砖里掺着胡人的骨灰。他们站在墙上,得对得起那些骨灰。”
他说完,转身回校场:“集合——!”
新兵们迅速列队。
王明德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然后他对张清源说:“走,去看看砖窑。”
野马滩,砖窑。
十二座窑都在烧,青烟滚滚。王二狗光着膀子,指挥民夫出砖。砖烧好了,暗红色,一块块从窑里搬出来,垒成堆。
刘三儿和石锁在垒墙。墙已经垒了二百丈,五尺高,一尺半厚。墙面平整,砖缝严密,敲上去当当响。
王明德和张清源到的时候,王二狗正用铁锤砸砖试硬度。一锤下去,砖掉个角,墙身纹丝不动。
“参见御史。”王二狗放下锤子,胡乱抹了把汗。
“这砖……”王明德捡起一块断砖看。砖断面是暗红色,有细密的气孔,沉甸甸的。
“血砖。”王二狗说,“用胡人尸体烧的。烧的时候掺石灰和黏土,烧出来比普通砖硬一倍。”
张清源手一抖,砖掉地上:“尸……尸体?”
“嗯。”王二狗捡起砖,“野马滩这一仗,胡人留下四千多具尸体。将军说,烧了垒墙,让他们死了也得给大晋守边。”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烧普通柴火。
王明德看着那面墙。墙很长,像条暗红色的龙,趴在黑水河北岸。墙后是壕沟,沟后是木栅,栅后是营地。层层叠叠,固若金汤。
“垒这墙,死了多少人?”他问。
“垒墙没死人。”王二狗说,“但守墙死了。野马滩这一仗,我们死了四千七百二十一。他们的名字,都记在册子上。”
他顿了顿:“御史要看册子吗?”
王明德摇头:“看过了。”
他走到墙边,伸手摸了摸砖面。砖还温着,像有体温。
风从北面吹来,带着草原的草腥味。墙头上插着北庭都护府的旗,黑底金字,在风里猎猎作响。
旗不倒,墙不倒。
黄昏,阴山军堡。
陈骤在议事厅见王明德和张清源。两人坐下,茶没喝,先开口。
“阵亡名录,我们看了。”王明德说,“抚恤账册,也看了。账目清晰,发放及时,没有问题。”
陈骤点头:“两位御史辛苦了。”
“但有一事不明。”张清源说,“北疆五万三千将士,粮饷从何而来?朝廷今年只拨了春饷,夏饷秋饷都未拨。这些日子,你们……”
“屯田三万五千亩,秋收在即。”陈骤说,“商税每月约八千两,加上平皋等七县的田赋,勉强够支应。不够的部分,将士们自愿减饷两成,共渡时艰。”
王明德皱眉:“减饷两成?这事兵部知道吗?”
“知道。”陈骤说,“韩长史上过奏折,但留中不发。我们只能先做,后奏。”
厅里沉默。
王明德忽然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校场上,熊霸还在带新兵练队列。夕阳西下,把人和影子拉得很长。
“陈大都护。”他转身,“老夫在御史台二十年,见过贪墨军饷的,见过虚报战功的,见过克扣抚恤的。但减饷守边,用敌尸烧砖,伤未愈就带兵……这些,没见过。”
他顿了顿:“回京之后,老夫会如实陈奏。北疆将士不易,朝廷不该寒了他们的心。”
陈骤起身,抱拳:“多谢王御史。”
“不必谢。”王明德说,“老夫只是实话实说。”
两人告辞离去。
陈骤送到堡门口,看着马车远去。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土根走过来:“将军,熊霸那边……”
“让他练。”陈骤说,“练狠点。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三百个能打的兵。”
“诺。”
陈骤转身回堡。路过校场时,他停下脚步。
校场上,熊霸在教新兵刺枪。木棍当枪,一刺,一收,一刺,一收。动作简单,但要求齐,要求快,要求狠。
“刺——!”
三百根木棍同时前刺,棍尖齐平,像一排铁荆棘。
夕阳照在熊霸脸上,那张带着伤疤的脸,在光里显得格外坚毅。
远处,一个传令兵骑马奔来,到熊霸面前下马:“熊都尉,窦校尉从秃鹫谷来信!”
熊霸接过信,拆开。纸上只有一行字,是窦通那手歪歪扭扭的字:“好好带兵,别给老子丢人。伤没好透别硬撑,倒了没人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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