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中旬，南都市教育局的大礼堂里灯火通明，气氛热烈。一场关于“智慧课堂”试点项目的阶段性表彰大会，正在这里隆重举行。
主席台上，教育局的张局长意气风发。他身后的大屏幕上，用鲜红的字体展示着一行醒目的标题：“以技术创新驱动教育现代化，‘南都模式’成果斐然”。
“同志们，老师们！”张局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荡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经过三个月的试点，我们欣喜地看到，‘智慧课堂’项目取得了远超预期的丰硕成果！”
他手一挥，身后屏幕上的图表随之切换。一张巨大的柱状图显示，试点班级的期中考试各科平均分，全面超越了同期的普通班级，尤其是数学和英语，优势极为明显。
“大家请看，数据是不会说谎的！”张局长指着那几根高高耸立的柱子，语气激昂。
“这充分证明，我们的改革方向是正确的，我们的探索是成功的！‘智慧课堂’通过个性化的学习路径和精准的数据反馈，极大地提升了知识传授的效率，让我们的优秀学生能够更快、更好地成长！”
台下掌声雷动。
数学老师王老师也坐在台下，用力地拍着手，脸上却丝毫没有喜悦。她的目光穿过热烈的气氛，落在那张冰冷的数据图表上。
她知道，那个漂亮的“平均分”，是如何掩盖了数据背后那道正在急剧扩大的鸿沟。那个被张局长盛赞的“效率”，又是以牺牲掉多少孩子的学习兴趣和情感连接为代价的。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总结经验，形成模式，将‘南都模式’作为我们未来几年教育工作的核心抓手，向全市，乃至向全省进行推广！”张局长的话语掷地有声，“我们要牢牢抓住‘效率’这个牛鼻子，以看得见的成果，回应社会对优质教育的期盼！”
会议在一种近乎狂热的氛围中结束。王老师随着人流走出礼堂，只觉得一阵寒意。
第二天，当王老师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学校时，她才发现，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她原本带的五年级四班，那个刚刚全面铺开“智慧课堂”的班级，被一分为二了。
教室的中间，空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走道。左边的二十几个学生，依旧端坐在座位上，人手一台教育平板，屏幕上是高速推进的学习任务。他们的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优越感。
而右边的十几个学生，则在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课桌上，已经没有了平板电脑的位置。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失落，甚至是被抛弃的屈辱。
“王老师……”一个叫李静的女孩红着眼圈，抱着自己的书包走到她面前，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我们是不是要被分到别的班去了？”
王老师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认得这个女孩，李静很努力，但接受新知识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在“智慧课堂”的后台数据里，她是被系统标记为“学习进度迟缓”的那一批学生。
“这是怎么回事？”王老师冲出教室，快步走向校长办公室。
校长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着一份文件。见到怒气冲冲的王老师，他并没有意外，只是疲惫地推了推眼镜。
“校长！我们班为什么会被拆分？那些孩子要去哪里？”王老师将一叠学生名单拍在桌子上，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王老师，你先别激动。校长叹了口气，这是学校根据智慧课堂的后台数据，做出的教学资源优化调整。
根据我们三个月的试点数据分析，A类学生（学习效率指数在85分以上）在智慧课堂模式下，知识吸收速度提升了42%，学习积极性提高了35%。而b类学生（学习效率指数在60分以下）在同样的模式下，反而出现了学习焦虑、注意力分散等问题，学习效果不如传统课堂。
从教育心理学角度看，这种分层教学符合最近发展区理论。让A类学生在更高阶的认知层次上发展，而b类学生则需要在基础认知层面得到更充分的巩固。
数据表现优异的A类学生，将组成新的智慧班，继续使用平板进行高效率学习。而数据表现落后的b类学生，则会转入普通班，回归传统的教学模式。这是基于大数据分析得出的最优资源配置方案。
“教学资源优化？这不叫优化，这叫‘教育隔离’！”王老师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我们是老师，我们的职责是‘因材施教’，是去帮助那些暂时落后的孩子，而不是用冷冰冰的数据给他们贴上标签，然后像垃圾一样把他们‘处理’掉！技术应该是帮助后进生的工具，而不是淘汰他们的借口！”
“我理解你的心情。”校长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但是，这是上级的指示。”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盖着市教育局红头印章的文件，递给了王老师。
文件标题是《关于深化“南都模式”，全面推进智慧化教育改革的指导意见》。文件明确要求，各试点学校要“敢于创新，大胆尝试”，“基于大数据分析，优化教学资源配置”，要以“智慧化教学平台的可量化学业水平提升”作为核心考核指标，并强调要“融合最新教学理论，构建个性化学习路径”。
王老师看着那份文件，通篇都是“效率”、“指标”、“成果”这样冰冷的字眼。她所有的教育理想，所有的激辩，在这份代表着绝对权力的文件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是为了符合市里整体的改革方向。”校长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王老师，我劝你还是接受现实。这已经是定局了。”
王老师失魂落魄地走出校长办公室。她站在走廊上，看着那十几个孩子，在其他班级老师的带领下，抱着自己的书包，像一群被抛弃的羔羊，默默地走向走廊的另一头。他们的背影，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萧瑟。
而留在“智慧班”里的孩子，则好奇地从教室里探出头来，看着自己的同窗好友离去，眼神复杂，有同情，有庆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一道无形的墙，就这样在一个小小的班级里，被简单粗暴地建立起来。
王老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她所热爱的教育事业，那个她曾以为是播撒阳光和希望的职业，似乎正在变成一场冷冰冰的、以淘汰为目的的数字竞赛。
她想起了自己刚当老师时，在入职宣誓上念出的誓言：“……关爱全体学生，尊重学生人格，促进学生在品德、智力、体质等方面全面发展……”
可现在，她连保护自己学生不被“分裂”都做不到。她对自己的职业价值，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在这场由技术和权力共同推动的洪流中，一个普通教师的坚持，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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