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河谷的第二个十年,在无声无息中铺展开来。春日的阳光驱散了山涧最后一丝寒气,冬小麦在精心打理过的田地里挺直了腰杆,绿得晃眼。杨亮沿着新夯实的土路巡视,路边的排水沟散发着石灰水的气味,这是母亲定下的规矩,每月一次,用以驱虫防疫。
河谷里的生活像是一台日渐精密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按照杨家人设定的节奏咬合运转。铁匠铺的风箱呼哧作响,敲打出的不再是简单的农具,而是带有标准化接口的犁铧和耐用的钢制镰刀。水轮磨坊旁,新建的锯木厂正在试运行,刺耳的噪音代表着更高的效率。这片被命名为“盛京”的土地,正以一种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速度,悄然改变着面貌。
然而,外部世界的巨浪,总能找到办法拍打进这片看似平静的港湾。
带来浪头的是商人乔治。他惯常的精明被一种混杂着唏嘘与警惕的神色取代。在杨亮那间堆满了账本、图纸和各式自制工具的书房里,乔治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墙外的风听了去。
“杨亮先生,林登霍夫伯爵家……完了。”
杨亮正在核算上一季的铁料产出与消耗,闻言笔尖一顿,一滴墨迹在麻纸上洇开。他抬起头:“完了?什么意思?我们前年秋天才和他们达成了‘协议’。”他指的是用俘虏赫尔曼换来的那份土地转让文书,那件事为盛京赢得了至关重要的战略缓冲区和法理基础。
“是老伯爵的独子,小弗里德里希。”乔治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去年秋天的征召令,您还有印象吧?查理曼皇帝对萨克森人的战事吃紧,据说那个维杜金德又聚集起了大批人马。林登霍夫家族有义务提供骑士。老伯爵自己骑不动马了,只能由小弗里德里希带着领地内凑出的十几名骑兵和几十名征召兵,北上汇入大军。”
杨亮沉默地听着。这些年,他通过乔治和教会修士零散获取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脑中逐渐勾勒出这个时代的轮廓。当前大约是公元七九二年前后,正处于查理曼大帝历时三十余年的萨克森战争的中后期。这是一场极其残酷的拉锯战,关于征服,关于信仰,关于生存。
“本来只是一次寻常的征召,”乔治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对命运的敬畏,“但听说在威悉河附近的一场遭遇战里,我们这边吃了亏。萨克森人利用了地形,发动了夜袭……混乱中,小弗里德里希伯爵……战死了。消息确认,不是被俘。”
他顿了顿,让这个残酷的事实沉淀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消息传回来,老伯爵当时就病倒了。现在林登霍夫领地一片混乱,没有合法的成年男性继承人。苏黎世的格里高利主教,还有附近几位胃口一直不小的男爵,眼睛都已经盯上那块肥肉了。”
消息像一阵带着寒意的风,迅速吹遍了整个庄园。尽管林登霍夫伯爵曾是敌人,但一个继承人的战死和一个家族的骤然衰落,依旧在庄客和商人间引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人们在小声交谈时,无不围绕着战争的残酷、贵族义务的沉重,以及命运的无常。
当晚,在家族核心成员的小圈子里,杨亮将这个消息转述给了父亲杨建国。炉膛里的火焰跳动着,在杨建国布满皱纹和晒斑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默默地抽着自制的烟斗,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辛辣烟味的浊气。
“啧……战死了。”他摇了摇头,语气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基于同理心的沉重,“二十年前,我们刚在这鬼地方落下脚,最担心的就是被卷进这些领主老爷们的打打杀杀里。现在看来,这担心一点都没错。”
“是啊,”杨亮接口道,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视线似乎越过了黑黝黝的山脊,落在了北方那片想象中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之前我们内部讨论过,是否要主动寻求某种形式上的‘册封’,让我们的地位在法理上更站得住脚。现在看来,得亏没走那一步。”
杨建国用力点了点头,花白的头发在火光下像一团枯草。“册封?那就是把现成的枷锁往自己脖子上套。受了皇帝的封,就是皇帝的臣子,他让你出兵你就得出兵,让你出粮你就得出粮。平时缴纳赋税,战时送上子弟的性命。林登霍夫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老伯爵死了儿子,领地还可能被他人吞并,几十年的经营,一场败仗就可能灰飞烟灭。”
“在这个时代打仗,风险太高了。”杨亮的声音很沉,像是在分析一项失败的技术项目,“没有有效的通讯指挥体系,没有可靠的战场医疗,战术指挥依赖个人勇武和经验,胜负变数太大。像小弗里德里希这样的贵族子弟,虽然甲胄精良,但在战场混战中,一支流矢,一次摔倒,都可能万劫不复。这本质上是用人命去填的消耗战。”
“所以我们现在的路子是对的,”杨建国的语气斩钉截铁,这是他用二十年艰难岁月得出的结论,“不慕虚名,只求实利。闷头发展我们自己的盛京。加强防御,提升技术,积累财富和粮食。外面打生打死,只要战火不烧到我们的篱笆墙,我们就当看不见。什么伯爵、皇帝,离我们都远点才好。”
杨亮深以为然:“没错。我们的安全,不能寄托于某个遥远皇帝的庇护或者贵族的仁慈,只能来自于我们自己的高墙、训练有素的护卫、精良的武器和至少能支撑三年的粮食储备。林登霍夫家的悲剧,对我们来说,是一次深刻的警示。独立自主,虽然艰难,但至少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父子二人的对话,为这场外部传来的悲剧定下了基调。它没有引起恐慌,反而像一剂清醒剂,更加坚定了盛京沿着当前道路走下去的决心——一条尽量避免直接卷入中世纪封建义务体系,依靠自身技术和组织优势,在夹缝中求生存、求发展的道路。
接下来的日子,庄园的生活恢复了固有的节奏。春耕夏耘,工坊里的敲打声日夜不息。杨家精心构筑的这个带着尖刺的巢穴,似乎足够安全,足以让他们蜷缩起来,继续经营自己的世外桃源。
但现实的复杂性,往往超出最缜密的预料。
初夏的暑气开始蒸腾,阿勒河水变得温润。河口集市比往日更加喧闹,新上市的亚麻、鞣制好的皮革、以及盛京出产的铁器和粗瓷,在货栈和摊位上流转。就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一个绝对意外的访客,打破了集市的平静,也敲响了盛京紧闭的大门。
来的是林登霍夫伯爵本人。
当弗里茨——如今已是盛京护卫队的头目——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快步走进杨亮的书房时,杨亮的第一反应是听错了。
“谁?林登霍夫?那个老伯爵?他来这里做什么?”自从几年前那场冲突以秘密协议和俘虏交换告终后,双方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冷淡的和平。林登霍夫领地的商人会来集市贸易,缴纳管理费,购买一些铁器和瓷器,杨亮这边也从不刁难,但也仅限于此。高层之间,再无任何直接往来。
“是的,就是他。”弗里茨确认道,语气里充满了警惕和疑惑,“只带了一小队护卫,看着都挺狼狈。还有……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他们的船就停在公共码头,说是请求见您,有要事相商。”
杨亮皱起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个刚刚遭受丧子之痛、领地及及可危的老伯爵,不在自己的城堡里稳定局面,反而亲自跑到曾经的敌人兼“乡下暴发户”的地盘上,这本身就显得极不寻常,甚至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味道。
“带他去外务木屋。”杨亮沉吟片刻,吩咐道。那间木屋位于核心居住区外围,专门用于接待重要的外来者,既体现了礼节,也便于监控。为了安全起见,他让弗里茨带人在木屋周围做了必要的布置,明岗暗哨,一律按最高规格执行。
当杨亮走进木屋时,林登霍夫伯爵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几年不见,这位老贵族的变化令人心惊。他原本还算挺拔的身形句偻得厉害,华丽的贵族服饰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眼袋深重,脸上布满老年斑。最让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神,那里面曾经拥有的锐气与傲慢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被接连打击后的木然,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焦虑。
他身边没有带全副武装的骑士,只有两名面带菜色的贴身侍从,以及一位穿着朴素灰色长裙、用厚实头巾包裹住头脸的少女。
“杨亮先生。”老伯爵的声音沙哑干涩,他甚至微微欠了欠身,这个动作在几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伯爵阁下,”杨亮保持着礼貌但疏离的态度,目光扫过那个低着头的少女,她的身形在宽大的裙袍下显得异常单薄,“您亲自到访,有什么事?”
林登霍夫伯爵深吸一口气,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他转向身边的少女,动作轻柔地,甚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揭开了她的头巾。
一张年轻却毫无生命力的脸庞露了出来。女孩大约十四五岁年纪,本该是脸颊饱满、充满活力的年华,此刻却消瘦得颧骨突出,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近乎半透明的惨白,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她似乎想对杨亮挤出一点礼节性的笑容,却立刻引发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深藏在胸腔里的剧烈咳嗽。那声音空洞而费力,让她单薄的身体像风中落叶一样颤抖,不得不由身后的侍从慌忙搀扶住。
老伯爵看着女儿痛苦的模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和绝望。他转向杨亮,抛弃了所有贵族的仪态和尊严,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杨亮先生,我恳求您……救救我的女儿,玛蒂尔达。”
杨亮愣住了。他预想过各种可能,或许是领地纠纷,或许是商业合作,甚至是最后的武力讹诈,却万万没想到,对方是来求医的。
“伯爵阁下,您这是……”杨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们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庄园,并非修道院的医馆,也没有着名的医师。”
“不!您不必隐瞒!”林登霍夫伯爵激动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尖利,“我知道,你们赛里斯人拥有神奇的医术!我听说过,保罗神父从你们这里带走的医书,救治了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我也知道,在你们的庄园里,几乎没有人因为普通的发热和伤痛死去!我的玛蒂尔达……她病了快一年了,越来越重……我请遍了领地和苏黎世能找到的所有医生,用了放血、祷告、圣水……所有方法都试过了!”
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浑浊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们都说,这是肺痨,是上帝要召唤她回去了,没办法了……可我只有她了,我不能再失去她……我听说,你们有办法对付这种可怕的疾病!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金钱、土地……只要您能救我的女儿!”
杨亮看着眼前这位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老人,再看看那个在病痛折磨下凋零的年轻生命,心情复杂。他明白了。林登霍夫伯爵不是在以领主的身份与他谈判,而是以一个绝望父亲的身份在祈求。盛京超越这个时代的卫生观念——强调清洁、饮水煮沸、垃圾集中处理、定期消杀,相对充足的营养供给,以及母亲基于现代基础医学知识所形成的护理经验——确实极大地降低了常见感染病和外伤的死亡率。这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奇”,经过商人们的口耳相传,显然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强大的面纱,最终传到了这位走投无路的老伯爵耳中。
他看着少女玛蒂尔达那典型的结核病症状——消耗性体质、持续性咳嗽、消瘦、苍白,心中暗叹。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肺结核确实是绝症。他们杨家,其实也没有什么能根治的特效药。盘尼西林的制备,所需要的微生物学、化学工程知识,远不是现在这个小小的根据地能够企及的。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玛蒂尔达小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伯爵阁下,”杨亮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谨慎而坦诚,“我很同情您和玛蒂尔达小姐的遭遇。但是,我必须坦言,我们并没有您想象中那种能起死回生的神药。尤其是肺痨,这是一种非常棘手、病程漫长的疾病。”
老伯爵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语,迅速黯淡下去,像是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不过,”杨亮话锋一转,基于最基本的人道主义,也基于更复杂的政治考量,“我们可以试试。我们的方法,可能和您之前见过的所有医生都不同。我们不采用放血疗法,那会削弱病人本就稀缺的抵抗力。我们注重绝对干净的隔离休养环境、精心调配的高营养食物、充足的阳光和新鲜空气,以及一些……我们根据赛里斯古老智慧挑选的,用于缓解症状的草药调理。”
他停顿了一下,强调道:“我必须再次说明,我们无法保证一定能治好,甚至无法保证一定能延缓。但或许,我们的方法能缓解她的痛苦,改善她目前的状态,为……为其他的转机争取时间。您愿意让我们在这种前提下尝试吗?”
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承诺。同时,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救治林登霍夫伯爵唯一的继承人,这其中蕴含的政治意义和未来可能带来的回报,远非金钱和土地可以简单衡量。这可能是一个介入周边事务的绝佳切入点,也可能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巨大的麻烦。
老伯爵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对他而言,这已是无边黑暗中唯一透进来的一丝微光。他用力地点着头,灰败的脸上因为这一线希望而重新有了一点活气:“愿意!我愿意!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愿意尝试!感谢您的仁慈,杨亮先生!无论结果如何,林登霍夫家族……铭记于心!”
就这样,曾经的敌人,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以一种谁也没能预料的方式,再次产生了交集。而少女玛蒂尔达的命运,她身后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族,以及盛京未来的战略格局,都系于这场基于有限现代知识、对抗中世纪绝症的、希望渺茫的救治之上。
杨亮立刻行动起来,他吩咐手下将庄园边缘一处闲置的、通风向阳的独立木屋彻底清扫消毒,用石灰水粉刷墙壁,地面铺上新的干草和亚麻布。所有护理人员必须佩戴口罩——这是一种用多层细麻布浸泡蒜液和草药汁后晒干缝制的简易口鼻罩。他深知,这场救治,不仅是对医学知识的考验,更是对盛京组织能力、资源调配和政治智慧的一次全面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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