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工厂里的工具箱
入夏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砸得检察院的玻璃窗噼啪作响。林定军盯着卷宗封皮上的工厂照片，指尖在“孙志刚破坏生产经营案”几个字上反复摩挲。照片里的红砖厂房爬满青苔，烟囱里的黑烟被雨水冲得发灰，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怀表在口袋里沉甸甸的，表盘的反光映出照片角落的草帽——孙志刚总戴着那顶草帽，帽檐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发白。前世这个案子，孙志刚因“故意破坏工厂机器，造成五十万损失”被判四年，出狱后没多久就病死了，临死前还攥着张工厂的工资条，上面用铅笔写着“机器早该修了”。
直到2028年，工厂的老电工在退休宴上喝多了，才吐露真相：是机器老化自燃引发故障，厂长怕被追责，就让刚和车间主任吵过架的孙志刚顶罪，还伪造了“破坏证据”。
“林检，这案子的证据看着没毛病。”小陈把卷宗里的鉴定报告推过来，“机器残骸上有孙志刚的指纹，还有两个工友说看到他案发前在机器旁鬼鬼祟祟，他自己也承认‘想让厂里停产检修’。”
林定军的目光落在“指纹位置”一栏——指纹集中在机器的散热口，且指腹朝向内侧，像是在往里塞什么，而非正常操作的姿势。他想起前世孙志刚的儿子说过：“我爸有强迫症，每次检修机器都要先擦干净散热口，说‘这地方堵不得’。”
“去查工厂的设备维护记录。”林定军指着鉴定报告里的“故障原因：人为堵塞散热口”，“特别是这台机器的最近三次检修日期。”
维护记录显示，这台进口车床已经三年没做过彻底检修，最近一次保养还是孙志刚自己做的，登记日期是案发前一周，备注栏写着“散热系统老化，建议更换”，但车间主任的签字栏是空的。
“孙志刚是厂里的老钳工，干了二十三年。”小陈翻出他的档案，“去年还被评为‘技术能手’，奖状上写着‘多次及时发现设备隐患，避免重大事故’。”
怀表的表盘突然发烫，映出段模糊的监控画面：案发前一天晚上，孙志刚戴着草帽，蹲在机器旁，手里拿着扳手，像是在紧固什么。监控时间戳显示是凌晨两点，而卷宗里的“作案时间”是凌晨四点——中间隔了两个小时，足够发生很多事。
“把完整的监控调出来。”林定军指着画面角落的消防栓，“注意这个位置，案发后这里的地面有片深色印记，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泡过。”
完整的监控录像藏在工厂的备用硬盘里，是老电工偷偷备份的。画面显示，孙志刚凌晨两点离开后，车间主任带着个穿工装的男人来过，两人在机器旁停留了四十分钟，男人手里拿着团棉纱，似乎在往散热口里塞。凌晨三点半，男人离开时，不小心碰倒了消防栓，水洒了一地，正是监控里那片深色印记的位置。
“这个男人是谁？”林定军放大画面，男人的工牌晃了一下，能看清名字——“李军”，是厂长的远房侄子，在设备科当临时工。
更关键的是机器残骸的复检报告。技术科在散热口的棉纱里发现了煤油成分，而孙志刚的工具箱里只有机油和黄油——他总说“煤油伤机器，不能用”。但李军的储物柜里，搜出了半瓶煤油，瓶口的指纹和他完全吻合。
“孙志刚为什么会认罪？”小陈看着卷宗里的供述笔录，上面的签字歪歪扭扭，像是被人按着写的。
林定军想起怀表表盘里的画面：厂长拿着张医院的诊断书，拍在孙志刚面前，上面写着“孙父 肺癌晚期”。“认了，你爸的治疗费我包了。”厂长的声音带着威胁，“不认，你不仅保不住工作，你爸的病……”
银行流水印证了这一点。案发后第三天，孙志刚父亲的住院账户里多了笔十万元的汇款，汇款人是“工厂后勤账户”，而经办人正是厂长。
找到李军时，他正在废品站拆解旧机器，手里的扳手锈迹斑斑。看到监控画面，他手里的扳手“哐当”掉在地上，露出手腕上的烫伤——和机器自燃时的灼痕形状一致。“是厂长让我干的。”他的声音发颤，“机器早就该换了，他怕上面查下来，说‘弄出点动静，让孙志刚顶罪，正好趁机申请新设备’。”
李军说，那天他塞完棉纱，又往机器底座泼了点煤油，本想制造“人为纵火”的假象，没想到机器老化严重，半夜突然自燃，火势比预想的大得多。“我吓得躲起来了，厂长说‘有孙志刚扛着，别怕’。”
真相大白时，孙志刚的父亲刚从医院出来，拄着拐杖站在工厂门口，望着紧闭的大门流泪。“我儿子一辈子就认死理，机器比自己命还金贵，怎么可能破坏它。”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孙志刚的技术证书，每一本都盖着工厂的红章，“他总说‘机器好好的，才能养活人’。”
林定军把新证据放在老人面前，雨正好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证书上的红章，亮得有些刺眼。“大爷，我们会还志刚一个清白。”他想起前世老人在儿子墓前的呢喃：“你说你没做，爹信，可爹没本事帮你啊……”如今，这句迟到了多年的公道，终于有了着落。
回到检察院，林定军把孙志刚案的卷宗放在“再审”柜里，和之前的案子排在一起。这些卷宗的封皮上，都曾写着“铁证如山”，却在一个个被忽略的细节里，藏着被胁迫的无奈、被掩盖的真相。
小陈捧着杯热茶进来，看着窗外的彩虹，突然问：“林检，您说这些人为什么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护着家人？”
林定军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表盘里映出孙志刚年轻时的照片——他站在车床旁，戴着那顶草帽，笑得露出豁牙，背景里的机器锃亮如新。“因为对他们来说，家人比清白更重。”他望着远处的工厂，烟囱已经不冒烟了，“但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不用在清白和家人之间做选择。”
夕阳把工厂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沉默的道歉。林定军知道，这只是又一个被纠正的错误，但只要还有这样的案子，他就会继续查下去。就像孙志刚总说的“机器坏了能修，人心要是蒙了尘，更得好好擦”。
怀表在口袋里轻轻震动，表盘里的画面切换到下一个卷宗——“王丽诈骗案”，封皮上贴着张超市的照片，收银台前站着个穿围裙的女人，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收据，眼神里满是焦急。
林定军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新的案卷。他知道，每个被冤枉的人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苦衷，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那些看似完美的证据里，找到那把能打开真相的钥匙，就像孙志刚藏在工具箱里的扳手，总能拧开最紧的螺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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