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深海中的碎片，缓慢而艰难地向上漂浮。
李天然首先感受到的是痛，无处不在的痛。经脉如同被烈焰灼烧后又投入冰窟，寸寸断裂般的剧痛与深入骨髓的阴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随即，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燃烧的元气，炽白的刀光，幽泉狰狞的面孔，矿洞的崩塌……还有，那道决绝地扑向敌人的红色身影。
萤勾！
一股强烈的担忧如同电流般窜过，竟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他奋力地想要睁开眼睛，想要动一动手指，确认她的安危，但眼皮沉重如山，身体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异常的冰凉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从他胸口膻中穴的位置渗入。这股气息与他体内残存的冥寒死气截然不同，它不带任何邪祟与死意，反而蕴含着一种至纯至净的阴性能量，温和而坚韧，所过之处，那肆虐的冥寒死气竟如同冰雪遇阳般，开始缓缓消融、退散。
更让他惊异的是，这股冰凉气息在驱散死气的同时，竟也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滋养着他那近乎枯萎的经脉，抚慰着因燃烧元气而留下的灼痛。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如同杯水车薪，但却真实地带来了一丝生机与清凉。
这是……玄水玦的力量？
他无法确定，但此刻这缕外来的助力，无疑是他濒死身躯的唯一救命稻草。他不再抗拒，收敛起所有残存的意念，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全力引导着这股冰凉气息，在破败的经脉中艰难运转，与那盘踞的冥寒死气进行着拉锯战。
……
不知又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李天然感觉到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那触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听到了一声极轻、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带着一种他从未在萤勾身上感受过的……疲惫与……后怕？
“别死……”
两个字，轻若蚊蚋，却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的识海中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复杂情绪——一丝命令，一丝祈求，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是萤勾！她还活着！而且，就在他身边！
这个认知让他精神一振，求生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他更加专注地引导着那缕冰凉气息，对抗着体内的死气与伤痛。
随后，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被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笨拙地渡入他的口中。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股暖流，与他体内那缕冰凉气息交汇，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平衡，加速了对冥寒死气的驱散和对经脉的温养。
喂药的动作很生疏，好几次都差点呛到他，但那小心翼翼的力度，那偶尔因紧张而微微停顿的瞬间，都清晰地传递着喂药之人内心的不平静。
是她在照顾他。
这个认知，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让李天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与温暖。他无法想象，那个杀伐果断、冰冷孤高的萤勾，是如何放下身段，在这荒郊野岭（他猜测他们尚未离开伏龙坳），为他寻找草药，为他喂药疗伤。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
李天然能感觉到，在玄水玦那缕奇异能量的辅助和草药的滋养下，他体内的冥寒死气已被驱散了七七八八，虽然经脉依旧破损严重，元气更是近乎枯竭，但至少性命是无忧了。那股精纯的冰凉气息在他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后，似乎与他自身残存的内力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联系，最终缓缓沉淀在他的丹田深处，如同一点冰种，暂时蛰伏下来。
他的意识也渐渐清晰，对身体的控制力恢复了些许。
他尝试着，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掀开了沉重如铁的眼皮。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中，让他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视线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由树枝和宽大叶片勉强搭成的简陋棚顶，缝隙间透下斑驳的天光，已是白昼。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狭小的、由几块巨石天然形成的凹陷石隙，入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颇为隐蔽。自己身下铺着干燥的杂草和不知名的柔软叶片，身上还盖着一件熟悉的、带着淡淡冷香的暗红色外袍——是萤勾的。
而那个让他牵挂的身影，此刻就坐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
她背对着他，依旧穿着那身劲装，只是颜色更深，似乎是血迹干涸后的痕迹。她那头如瀑的青丝有些凌乱地披散着，少了平日那份一丝不苟的冷冽，多了几分罕见的落魄与脆弱。她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那枚幽蓝流光、内部仿佛有水波荡漾的玉佩——玄水玦。
石隙内光线昏暗，玄水玦散发的柔和幽光，映照着她绝美而苍白的侧脸，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条。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血色的眸子凝视着玉佩，眼神复杂难明，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似乎掺杂着迷茫、思索，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李天然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出声打扰。
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虽然依旧强横，但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虚弱，肩头原本已经愈合的伤口处，隐隐有新的血迹渗出。显然，为了带着他和玄水玦从那个危险的矿洞逃离，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注视的目光，萤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迅速将玄水玦收起，脸上的那一丝柔和瞬间消失，重新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她缓缓转过身，血眸看向他。
四目相对。
石隙内一片寂静，只有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她的眼神依旧带着惯有的疏离，但在那冰层之下，李天然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微光。
“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语气已然恢复了平静。
“嗯。”李天然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锣，“我们……这是在哪里？”
“伏龙坳边缘，一个临时落脚点。”萤勾简洁地回答，目光扫过他苍白如纸的脸，“你感觉如何？”
“死不了。”李天然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试图让她放心，“多亏了你……和玄水玦。”
提到玄水玦，萤勾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她沉默片刻，才开口道：“玄水玦的力量很奇特，似乎能克制冥府的死气。若非它自发溢出的那缕能量护住你心脉，你撑不到我找到草药。”
她顿了顿，血眸直视着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最后那一刻，你的刀意……为何能引动玄水玦？”
李天然闻言，也陷入了思索。他回忆着昏迷前那孤注一掷的感觉，缓缓道：“我也不完全清楚。当时……我只想着不能让你有事，必须阻止幽泉……或许，是那种‘向死而生’的决绝意志，与玄水玦本身蕴含的、阴极阳生的某种特质产生了共鸣？”
这个解释有些玄乎，但似乎是唯一合理的推测。墨麟与玄水玦，一者至坚至锐，一者至阴至柔，本应相克，却在那种极端的情境下，因他的意志而产生了奇妙的联系。
萤勾听着他的解释，血眸中光影变幻，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李天然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看清他话语中隐藏的更深层的东西。
“那种蠢事，没有下次。”良久，她才冷冷地吐出这句话，语气强硬，但李天然却听出了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与……关切？
他心中微暖，点了点头，没有争辩。他知道，若再面临同样的情况，他或许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那个号角声……”李天然想起了昏迷前那诡异的、惊走幽泉的号角声，“是什么来历？幽泉似乎很害怕。”
提到号角声，萤勾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不清楚。号角声响起后，幽泉便仓皇遁走，仿佛遇到了天敌。我带着你离开时，隐约感觉到伏龙坳深处有几股极其强大的气息在碰撞，其中一股……至阴至寒，远超幽泉，但似乎又与冥府的死气有所不同。”
新的谜团出现了。那神秘的号角声主人是敌是友？他们为何出现在伏龙坳？是与冥府为敌，还是另有所图？
“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伤势。”李天然压下心中的疑虑，感受了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丹田和破损的经脉，苦笑道，“不过我这身体，怕是需要不短的时间。”
萤勾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搭在他的腕脉上，一丝精纯的血色内力小心翼翼地探入。片刻后，她眉头微蹙：“经脉破损严重，元气枯竭，根基受损……确实麻烦。”
她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样式古朴的玉盒，打开后，里面是三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淡淡清香与灵光的丹药。
“这是‘九转还元丹’，对修复经脉、滋养元气有奇效。”她将玉盒递到李天然面前，语气平淡，仿佛给出的只是寻常物件。
李天然却是一惊。九转还元丹！这可是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疗伤圣药，每一颗都价值连城，有价无市！她竟然有三颗，还毫不犹豫地要给他服用？
“这太珍贵了……”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闭嘴。”萤勾血眸一瞪，不容置疑地将一颗丹药塞进他手里，“你的命，更珍贵。若你死了，谁帮我对付冥府？谁……”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后面半句“谁再来护着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扭过头，耳根似乎又泛起那极淡的红晕。
李天然看着她这副难得一见的、带着些许别扭的模样，心中涌起滔天巨浪般的感动与暖意。他不再推辞，将那颗散发着诱人药香的丹药送入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和而磅礴的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破损的经脉如同久旱逢甘霖，传来阵阵麻痒与舒适感，枯竭的丹田也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那丝微弱的本命元气开始缓慢地滋生、壮大。
药效之强，远超他的想象！
他不敢怠慢，立刻闭目凝神，全力引导药力修复己身。
萤勾看着李天然服下丹药后气息逐渐趋于平稳，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她默默地坐在一旁，也取出一颗丹药服下，运功疗伤。
石隙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下点点金色的光斑，恰好落在两人之间，仿佛一条无形的纽带。
玄水玦已然到手，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冥府未灭，神秘号角声的主人意图不明，张崇与百足的关系有待厘清，而李天然的伤势更非一朝一夕可以痊愈。
然而，经过此番生死与共，两人之间那层坚冰已然消融了大半。一种超越言语的信任与羁绊，在这狭小隐蔽的石隙中，悄然生根，茁壮成长。
未来的风雨或许更疾，但至少此刻，他们彼此依靠，互为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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