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深秋。重庆,朝天门码头。
夜雨如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这乱世中的一切都冲刷干净。雨丝密集如帘,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水幕,将整个码头笼罩在一片湿冷与昏暗之中,透不过气来。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断木,甚至还有不知谁家飘失的杂物,在码头简陋的石阶上凶狠地拍打起浑浊的浪花,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咆哮,那声响,如同困兽在铁笼中绝望的嘶吼。码头上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昏黄的灯火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窗棂,艰难地洒下一片片摇曳不定的光晕,在湿滑的地面上破碎开来,更添了几分鬼魅般的诡谲与不安。
凌啸岳立在一处废弃的货棚下,尽量将自己隐在最深的阴影里,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丝绸长衫,料子是上等的,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也难掩其质地上乘。头戴一顶黑色礼帽,帽檐压得不算低,恰好能遮住他过于锐利的眼神。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这副行头,活脱脱是一位从上海或武汉等繁华之地辗转而来的精明商人,带着几分书卷气,又透着几分不易接近的疏离。若非那双透过镜片、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任谁也不会将他与那个在上海滩令日寇汉奸闻风丧胆、代号“孤狼”的名字联系起来。那是一个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名字,代表着冷酷、精准和死亡。
他微微侧着头,耳廓轻动,听着雨点密集地敲打着油布顶棚,发出“噼啪噼啪”的急促声响,那声音几乎要盖过码头上零星的、被雨声稀释了的人声和脚步声。偶尔有晚归的苦力,扛着空了的货箱,骂骂咧咧地从远处走过,很快又被雨声吞没。凌啸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长衫内袋里那支冰凉的勃朗宁m1900手枪,枪身小巧玲珑,却凝聚着雷霆万钧之力,能在瞬间爆发出夺人性命的威力。这把枪,是他最忠诚的伙伴,也是他最后的屏障。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有了一丝着落。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
十分钟,在平时或许只是抽支烟的功夫,但在这风声鹤唳、杀机四伏的码头,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凌啸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细微的褶皱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多年的潜伏生涯早已将他的耐心打磨得如同精钢。但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重庆的局势日益紧张,日寇的轰炸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那些日伪特务,则如同蛰伏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毒蛇,吐着信子,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这次接头至关重要,关乎一份潜伏在日军内部高层的重要名单,那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足以让敌人心惊肉跳,也足以让无数同志化险为夷。这份情报,重逾千斤,绝不容有失!
他深吸了一口气,潮湿的空气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和雨水中泥土的气息灌入肺中,冰冷的感觉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他在心中默念:要冷静,凌啸岳,你是孤狼,孤狼从不轻易焦躁。或许对方只是遇到了什么小麻烦,或是出于谨慎,故意晚到一会儿,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在这龙潭虎穴,谨慎永远是没错的。他再次扫视四周,目光如探照灯般锐利,货棚的阴影是他最好的掩护,没有人能轻易发现他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短打、头戴斗笠的身影,低着头,撑着一把边缘已经破损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从码头的另一端,那片更深的黑暗中走了过来。那人脚步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迟缓,每一步都似乎很沉重,仿佛脚下不是泥泞的地面,而是灌满了铅,在湿滑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很快又被雨水填满的脚印。他不时警惕地向四周张望,斗笠的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下颌轮廓。
凌啸岳的目光瞬间如鹰隼般锁定了这个人。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微微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恢复了沉稳有力的节奏,但比刚才更快了一些。然而,他表面上依旧保持着古井无波的镇定,仿佛只是一个在躲雨的普通商人,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过往行人。他注意到那人走路时,右手始终不自然地藏在宽大的袖管里,即使在撑伞时,也只是用左手,那右手像是握着什么,又像是在防备着什么。并且,他的步伐看似沉重,实则稳健异常,落脚无声却踏实,绝不像那些长期从事体力劳动、脚步虚浮的码头工人。更重要的是,那人在经过一盏昏暗的、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路灯时,一阵狂风恰好吹过,将他的斗笠吹得歪斜。他不经意间抬手,用左手拢了一下斗笠,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凌啸岳敏锐地捕捉到他左手虎口处,有一道极浅、极不显眼的月牙形疤痕——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之一,是用特制药水才能显现,在特定光线下才清晰可见的印记!
就是他!
凌啸岳心中默念,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但警惕性却丝毫未减。他不动声色地站直了原本微弓的身体,清了清嗓子,发出一声极轻的咳嗽,如同寻常旅人般,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报出了接头的暗语:“先生,请问去洪崖洞怎么走?”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外地人的问路语气,听不出任何异样。
那人闻声,脚步蓦地一顿,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止了几秒钟,仿佛在确认着什么。雨依旧在下,四周除了雨声,一片死寂,那几秒钟显得格外漫长。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来,斗笠依旧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压抑着什么,随后用一种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的嗓音回答:“沿此路直行,过三个街口,见一棵老黄葛树左转即是。”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凌啸岳耳中,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这是正确的回应。
凌啸岳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稍稍落下了一些。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了些许。他正要上前一步,准备按照预定的步骤,用下一句暗语进一步确认身份,然后再寻找安全地点交换情报。每一个环节都经过精心设计,容不得半点差错。
然而,就在他右脚刚刚迈出半步,身体重心开始转移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砰!”
一声沉闷而尖锐的枪响,骤然撕裂了雨夜的宁静!子弹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射向那个刚刚报出暗语的斗笠人!
“砰砰砰!”
三声清脆的枪响,如同死神的请柬,骤然撕裂了雨夜的粘稠帷幕!沉闷的雨幕本就压抑,此刻枪声在空旷的码头货棚间疯狂回荡,碰撞出愈发刺耳的尖啸,仿佛要将这暗夜生生剜开一道口子。子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如同毒蛇吐信,精准狠辣地射向那个刚刚完成接头、身影还未完全融入阴影的斗笠人!
那斗笠人显然不是易与之辈,常年行走于刀尖舔血的生涯让他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几乎在枪响的同一刹那,他浑身汗毛倒竖,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反应——猛地一个侧滚翻,动作迅捷如狸猫,险之又险地避过致命的弹雨,重重撞进旁边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废弃木箱后面。“哗啦”一声木箱晃动,与此同时,他藏在宽大袖管里的右手闪电般抽出,黑沉沉的枪口在昏暗雨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赫然是一把保养极佳的毛瑟驳壳枪!
“有埋伏!” 斗笠人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声音因急促的呼吸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显得格外沙哑,带着一丝被算计的愤怒与惊悸。
几乎在枪响的同一瞬间,凌啸岳的身体也已做出了最本能的应激反应。他没有丝毫的慌乱,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又或许是久经沙场的本能。他猛地向后一缩,整个身体如同被风吹动的柳叶般灵巧地矮了下去,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进货棚那根两人合抱的粗大木柱后面。“嗖嗖嗖——”数发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狠狠地钉在坚实的木柱上,溅起一片细碎的木屑,带着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微微生疼。
“妈的!” 凌啸岳暗骂一声,牙关紧咬。心中瞬间雪亮——他们暴露了!而且,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火力之凶猛,布控之精准,都表明对方对他们的接头时间和位置了如指掌!这绝非临时起意的遭遇,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猎!
是谁走漏了风声?是自己这条线上出了内鬼,还是接头人那边出了纰漏?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但他旋即压下这无谓的猜测——现在不是追究责任、互相猜忌的时候,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硬道理!
“砰砰砰!”“哒哒哒!”
更多的枪声爆豆般响起,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子弹如同倾盆而下的暴雨,泼洒在狭小的货棚区域,织成一张致命的火力网。从货棚两侧那黑洞洞的仓库阴影里,以及对面沿江而建的吊脚楼窗户后,如同鬼魅般突然冒出了十几个黑影,他们手中的长短枪支喷射着橘红色的火舌,弹道在雨夜中划出一道道狰狞的光痕,目标明确无误,就是他凌啸岳和那个尚不知姓名的斗笠人!
火力异常猛烈,绝非小股蟊贼,这是正规的、训练有素的武装!凌啸岳的心沉了下去,这绝对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围堵歼灭!
斗笠人依托着那堆摇摇欲坠的木箱作为临时掩体,奋力还击。“砰砰!”毛瑟枪的声音沉闷而有力,他的枪法似乎相当不错,每一枪都瞄准了火力点,但敌人数量实在太多,火力也更占优势,他很快就陷入了左支右绌的被动境地,只能勉强压制,苟延残喘,额檐下的雨水混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滴落。
“兄弟,顶住!我来掩护你!” 斗笠人朝着凌啸岳藏身的木柱方向大喊,声音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患难与共的义气。他似乎以为凌啸岳是自己人,或是被卷入的同伴。
凌啸岳没有回应,并非冷漠,而是他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如同精密的机器在分析着眼前的危局。他知道,坐以待毙,困守此地,只有死路一条。必须突围!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些特务的火力似乎更多地向他这边倾斜,他们的主要目标,似乎……是自己!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凛,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地要置他于死地?是为了他身上的情报,还是他这个人本身?
他迅速而冷静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左边,是一片开阔的滩涂,泥泞不堪,一直延伸到波涛汹涌的江边,在这无遮无拦的地带,简直就是活靶子,绝无藏身可能;右边,是鳞次栉比的仓库和结构复杂的吊脚楼群,屋檐交错,巷道纵横,看似利于隐藏和周旋,但也极有可能埋伏着更多的敌人,如同迷宫般让人迷失,最终自投罗网;前方,是敌人精心布置的交叉火力网,铜墙铁壁,硬冲无异于自杀,那是通往地狱的捷径;唯有后方,一条通往码头内部深处的狭窄巷道,光线最为昏暗,两侧堆满了杂物,似乎是被遗忘的角落,那里……或许是唯一的生机,是通往未知的一线渺茫希望。
“就是那里!” 凌啸岳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
下定决心,便不再犹豫。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那一丝残存的杂念彻底摒除,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对生存的渴望。他猛地从木柱后探身,动作快如闪电,手中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勃朗宁m1911手枪几乎在身体移动的同时已然开火!
“砰!砰!”
两声短促而精准的枪响,如同死神的低语,在嘈杂的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对面吊脚楼二楼的一扇窗户后,一个正端着汤姆逊冲锋枪疯狂扫射的黑影应声而倒,身体重重撞在窗框上,手中的冲锋枪“哐当”一声掉落在木质楼板上,那令人心悸的“哒哒哒”声戛然而止。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个试图利用仓库墙角阴影,从侧面迂回包抄过来的特务,刚探出半个脑袋,还没来得及瞄准,就被凌啸岳捕捉到了他细微的动作,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肩膀!“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雨夜,那特务抱着鲜血淋漓的胳膊,像个破麻袋一样滚倒在地,枪支也脱手飞出。
这两枪干净利落,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瞬间震慑了一下敌人嚣张的气焰,也为自己和同伴争取到了宝贵的、转瞬即逝的几秒钟喘息时间。
“走!” 凌啸岳对着斗笠人藏身的方向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同时,他用左手飞快地做了个手势,示意斗笠人向自己这边靠拢,并伸出大拇指,指向后方那条狭窄幽暗的巷道。
斗笠人也是个机灵人,瞬间会意。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保护好那份刚刚交接的、足以关乎许多人性命的情报,现在看来,这个突然出现、身手不凡、枪法如神的“商人”(他之前的伪装身份),或许才是他此刻唯一的生机和依靠。他不再恋战,边打边撤,利用木箱的掩护,艰难地朝着凌啸岳的方向移动,每一步都充满了惊险。
凌啸岳没有停歇,他交替使用着货棚内堆积的木箱、木桶和铁架作为临时掩体,不断变换位置,如同鬼魅般穿梭。他的每一次射击都有的放矢,冷静得可怕,绝不浪费一颗子弹。他的动作冷静而敏捷,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血腥枪战,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心编排的艺术表演。他的眼神冰冷如寒潭,没有丝毫的慌乱和恐惧,只有猎手般的专注和冷酷,以及对局势精准的判断。每一次抬手,每一次扣动扳机,都意味着一个敌人的倒下或失去战斗力。他深知,在这样的混乱局面中,恐惧是最好的武器,而精准高效的打击,则是制造恐惧的最佳手段。
然而,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仿佛无穷无尽。他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悍不畏死,似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们两人置于死地。密集的子弹如同愤怒的蜂群,不断在凌啸岳身边呼啸而过,打在木箱上,木屑纷飞,箱体应声破裂;打在木桶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响声,黄色的桐油汩汩流淌出来,与地面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使得本就湿滑的地面更加泥泞难行,稍不留神就会滑倒。死亡的阴影,如同这浓重的夜色和冰冷的雨水,紧紧包裹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但凌啸岳的眼神依旧坚定,脚步也未曾有丝毫的紊乱,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中却依旧保持着王者风范的孤狼,寻找着撕开夜幕的一线曙光。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像一把淬毒的匕首,骤然划破了重庆码头雨夜的湿冷空气。
凌啸岳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紧贴着斑驳的货轮铁壁,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眼角余光死死锁定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斗笠人一个踉跄,宽大的粗布衫左肩处,瞬间被一股刺目的殷红浸透、晕开,像一朵在暗夜中骤然绽放的绝望之花。显然,他中弹了!
驳壳枪“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泞的地面,溅起几点污浊的水花。斗笠人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混杂着雨水从额角滑落,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发出粗重而急促的喘息。
“快!捡起枪!” 凌啸岳低吼,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沙哑。他手中的勃朗宁手枪骤然开火,精准的点射带着怒火,暂时压制住了对面仓库阴影中敌人的嚣张气焰。他知道,在这危机四伏的码头,失去武器就等于失去了活下去的资格。
斗笠人牙关紧咬,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他艰难地伸出手,想要去够那咫尺之遥的驳壳枪。然而,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他浑身脱力,手臂刚抬起一半便无力地垂下。他绝望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枪,又看向凌啸岳藏身的方向,斗笠下的眼神中充满了焦急、不甘,以及一丝深深的绝望。他知道,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
“名……名单……” 他用尽力气嘶喊着,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却像重锤一样敲击在凌啸岳的心上。
名单!凌啸岳心中咯噔一下,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是他们这次接头的核心,是无数同志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情报!他不再犹豫,猛地从铁壁后冲出,几个箭步如离弦之箭般冲到斗笠人身旁,一把将他半拖半抱到一个相对安全的集装箱死角。
“名单在哪里?!” 凌啸岳急切地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对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手指紧扣扳机,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斗笠人死死抓住凌啸岳的胳膊,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嵌入他的皮肉,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嘴角不断有暗红的鲜血涌出,染红了凌啸岳的衣袖。他艰难地抬起涣散的瞳孔,紧紧锁住凌啸岳的眼睛,那眼神中残存着最后一丝决绝和期盼。
“迷……迷雾……”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孙……孙……”
“孙什么?!孙先生?孙地址?!还是孙家巷?!” 凌啸岳急切地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焦灼。
但回应他的,只有斗笠人猛地一歪的头,和那双无力垂落的手。那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他到死,也没能说完那句至关重要的遗言。
“迷雾……孙……”
这残缺的三个字,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凌啸岳的心上。迷雾?是一个代号?一个秘密据点的名称?还是某种特定的暗号或联络方式?孙?是姓孙的联系人?还是与“孙”字相关的某个地点、某个物件?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时间不允许凌啸岳再多想。敌人显然已经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密集的枪声再次响起,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打在集装箱上,迸发出刺眼的火花和沉闷的响声。
他眼神一黯,闪过一丝痛楚与悲愤。他轻轻放下了接头人的尸体,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这位无名英雄的安息。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无奈。他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必须带着这残缺的线索活下去,完成未尽的任务。这是对牺牲同志最好的告慰。
“安息吧,同志。你的任务,我会完成。” 凌啸岳在心中默念,一股沉重的责任感压在肩头,也化作了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他不再恋战,迅速将勃朗宁手枪插回腰间的枪套,俯身捡起地上的驳壳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匣,还好,子弹还有大半。冰冷的枪身握在手中,带来一丝踏实感。他深吸一口气,雨水混杂着硝烟的味道涌入肺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充满了决绝与冷静。
他猛地站起身,朝着后方错综复杂的巷道方向,用驳壳枪打出一个精准的扇形压制火力,子弹呼啸着扫清了可能存在的威胁。然后不再回头,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身形矫健地冲了出去。
巷道狭窄而黑暗,两侧堆满了废弃的木箱、麻袋和各种杂物,散发着浓重的霉味、鱼腥气和不知名的腐败气味,令人作呕。凌啸岳的脚步轻盈而迅速,如同鬼魅般穿梭其中,他利用着黑暗和复杂的地形作为掩护,不断变换着方向。身后的枪声渐渐远去,但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告诉他,危险往往潜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就在他即将冲出巷道口,拐入一条相对繁华、或许能借助人流掩护的街道时,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从脊椎尾端猛地升起,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如坠冰窖。
凌啸岳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巷道口的阴影里,身体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每一根神经都高度警惕起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那是危险预警的鼓点。
他感觉到了。
就在刚才,在他即将踏出黑暗、步入相对光亮的那一刹那,有一双眼睛,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窥视着他!
那目光冰冷、隐蔽,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的意味,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它没有明显的杀意,却比赤裸裸的杀意更让人感到不安和毛骨悚然。它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出刚刚落幕的戏剧,评估着他这个“演员”的表现。
凌啸岳缓缓地转动身体,动作轻柔得如同风中柳叶,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锐利,一寸寸扫过巷道口对面的屋顶、墙角的阴影、街边废弃的摊位、以及任何可能隐藏人的地方。
雨夜依旧,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的大网,笼罩着整座城市。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哗哗地冲刷着路面,汇成涓涓细流,带着码头的污浊,汇入黑暗的下水道。
什么都没有。
空无一人的街道,摇曳的街灯,淅沥的雨声。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窥视只是他经历生死恶战后的错觉,是神经高度紧张后的幻听幻视。
但凌啸岳知道,那不是错觉。那冰冷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真实存在过,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感知里。
是谁?是刚才敌人的同伙,在暗处观察他是否已经逃脱,准备进行第二轮追捕?还是……另有其人?是友是敌?这个隐藏在暗处的观察者,其目的又是什么?
一股更深的寒意笼罩了他。他意识到,这次的任务,似乎比他预想的更加复杂和危险,他仿佛一头闯入了巨大漩涡中心的孤舟,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暗流。那个“迷雾”,那个“孙”,再加上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窥视者……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
他不再停留,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凌啸岳迅速转身,毫不犹豫地融入了雨夜的黑暗之中,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庆城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般的街巷深处。
只留下身后空寂的码头,以及那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气,与冰冷的雨水一同,无声地冲刷着这座在风雨中飘摇、在黑暗中挣扎的城市。而那句“迷雾……孙……”的残缺遗言,以及那双隐藏在暗处、不知是敌是友的眼睛,如同两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了凌啸岳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前路,更加扑朔迷离,充满了未知与凶险。但他的眼神,却在这重重迷雾之中,愈发坚定。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重庆谍战:敌特在行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