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警察总局的走廊,如同一条被时光遗忘的甬道,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怪味。凌啸岳将黑色皮靴跟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清脆回响,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钢丝上,牵扯着他神经末梢最敏感的那根弦。他深知,这看似平静的警局,实则是龙潭虎穴,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行动处办公室的百叶窗斜斜切进几道晨光,在积灰的文件柜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如同他此刻游走在明暗之间的身份——表面是汪伪政府的少校警官,实则是军统潜伏在敌人心脏的利刃。
凌少校早。值班警员啪地立正敬礼,铜纽扣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那光芒刺眼,却照不进这警局深处的黑暗。
凌啸岳微微颔首,军绿色制服的领章擦过门框时带起一阵风。他能感觉到那风里夹杂着办公室内浑浊的气息。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如同战场的硝烟尚未散尽,几名探员正围着桌上的卷宗争论不休,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混杂着汗水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欲皱眉。他不动声色地将军帽端正地搁在桌面,目光扫过墙上剿匪救国的标语,那几个烫金大字在他眼中充满了讽刺。指尖在伪造的案件报告上轻轻敲击,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码头枪战的卷宗送来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压过嘈杂的议论。钢笔在指间转出利落的花,这是他思考时常有的动作,也是一种掩饰内心紧张的习惯。
刚归档。年轻探员小张殷勤地递过牛皮纸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不过法医报告还没出来,秦队长大清早带弟兄们去现场复查了。
凌啸岳翻开卷宗的瞬间,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现场照片里飞溅的弹壳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银白,那光泽绝非普通黑帮所用的土制武器。弹道分析图上的红色标记清晰指向日军制式武器——三八大盖的特征弹道。他不动声色地将照片凑近台灯,光线在照片上投下细微的阴影,他敏锐地发现其中一张码头仓库的角落有个模糊的梅花标记——那是梅机关特有的徽记,如同毒蛇吐信,隐藏在混乱的背景中。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凛,看来这绝非普通的黑帮火拼那么简单。
这些普通黑帮火拼案,也值得秦队长亲自跑一趟?他故意将二字咬得很重,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办公室,眼角余光却精准地瞥见角落里的身影。
档案员沈煜默正抱着一摞文件走过,灰布长衫下摆扫过地面,带起微不可察的尘埃。这个总是低着头的男人,像个影子般在警局里存在,鲜少有人注意他。此刻,他突然脚下一顿,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凌啸岳敏锐地捕捉到,他泛黄的指尖在某份卷宗边缘轻轻一点,那动作快得如同错觉。顺着他指尖的方向,凌啸岳注意到那是民国二十八年的码头人员登记册,恰是孙志远接手商会的时间点。这个巧合,绝非偶然。沈煜默,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档案员,难道也是自己人?还是说,他另有所图?
沈先生,麻烦调一下去年到现在的码头走私案档案。凌啸岳突然扬声,打破了办公室内微妙的平静。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凌啸岳和沈煜默身上。沈煜默缓缓转身,厚厚的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凌少校,按规定这些需要秦队长签字...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秦队长授权我全权处理。凌啸岳将伪造的授权书推过去,动作沉稳,不容置疑。同时,他的钢笔在桌面敲出三短两长的摩斯密码——这是军统内部紧急联络信号。他屏住呼吸,密切注视着沈煜默的反应。他看见沈煜默扶眼镜的动作顿了半秒,这个细微的停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凌啸岳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是他!他果然是自己人!
档案室内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混杂着灰尘的气息,仿佛凝固了时间。沈煜默蹲在一排排高耸的档案柜间,身影被柜影切割得支离破碎。手指在标签上滑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如同鼓点。凌啸岳背对着门口,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右手悄悄按在腰间的勃朗宁上,冰冷的枪身传来安全感。他的耳朵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走廊里任何异常响动,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这里是敌人的心脏地带,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找到了。沈煜默递来的卷宗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条,用米汤写就的字迹在台灯下显影:梅机关近期将有大批军火经码头转运,接头人绰号。凌啸岳迅速将情报记在脑海,指尖在二字上反复摩挲——这与秦海龙昨晚密报的高度吻合。原来如此,马三就是梅机关的接头人!这个发现让他精神一振,线索终于串联起来了。
多谢。他合上册子,声音压得极低。就在此时,沈煜默突然低声道:孙会长今早去了码头仓库。
凌啸岳猛地抬头,撞进对方镜片后锐利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浑浊与躲闪,而是充满了警惕与锐利。这个总是佝偻着背的档案员此刻挺直了脊梁,仿佛卸下了沉重的伪装。凌啸岳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领口,长衫领口露出半截褪色的蓝布条——那是中共地下党的标记!凌啸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竟然是中共的人!两股暗流,在这昏暗的档案室内无声交汇,空气仿佛凝成实质,充满了紧张与微妙的张力。他们虽属不同阵营,却在此刻为了共同的目标而隐秘合作,这在错综复杂的重庆地下斗争中,是常态,却也总是伴随着危险与不确定性。凌啸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拿到全部情报,揪出,阻止这批军火进入重庆。
叮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像被踩住尾巴的猫般突然尖叫起来,尖锐的铃声刺破午后的沉闷,惊得凌啸岳和沈煜默同时朝后弹开半步。凌啸岳的手刚触到听筒,秦海龙那带着硝烟味的粗粝嗓音便从电流杂音中炸出来:啸岳!法医在弹壳上啃出了特高课的狗牙!马三那狗娘养的果然是汉奸,我现在就带弟兄们去...
等等!凌啸岳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沈煜默。档案员垂着眼帘,枯瘦的手指却在空气中快速划过——先写字右半边的弯钩,再补上钩内的,最后是字的双耳旁。那动作轻得像拂过尘埃,却让凌啸岳后颈的汗毛瞬间倒竖。秦队,他刻意放缓语速,感觉喉结在紧绷的皮肤下滚动,马三背后有线,我刚摸到点眉目。挂断电话时,掌心的冷汗已浸透听筒,金属表面滑腻得像条蛇。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低吼,凌啸岳猛地撩开百叶窗一角。三道细长的百叶阴影恰好横亘在他脸上,如同刀刻的面具。孙志远那辆锃亮的黑色福特正泊在警局门口,商会会长倚着车门,定制西装的羊毛面料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那人微微仰头望着办公大楼,金丝眼镜反射的光斑在墙上游走,凌啸岳突然觉得那目光像两根烧红的针,正透过砖墙缝隙,刺探着他胸腔里狂跳的心脏。
他怎么会来?右手无意识地按在枪套上,冰冷的皮革触感让凌啸岳稍稍镇定。沈煜默已恢复了那副木讷模样,佝偻着背整理散落的文件,指尖划过卷宗边缘时却在微微颤抖:每周三,送慈善捐款报表。例行公事。凌啸岳注意到他捏着文件夹的指节泛白,像在攥着块烧红的烙铁。
走廊传来规律的皮鞋声,嗒、嗒、嗒,像钉棺材盖的钉子。孙志远标志性的爽朗笑声由远及近:凌少校忙着给日本人当差呐?推门时带起的风卷着古龙水味涌进来,与凌啸岳身上淡淡的硝烟味在办公桌中央绞成旋涡。听说昨天码头开了荤,需不需要商会出面,给皇军递张降表?
凌啸岳的手指在保险柜密码盘上飞快转动,锁舌弹开的轻响被他用咳嗽掩盖。转身时,脸上已堆起标准的官僚笑容,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客套:孙会长日理万机,这点黑帮火拼的小事,哪敢劳您大驾。他的目光越过对方肩膀,看见两个保镖的西装下摆异常鼓起,那轮廓方方正正,像揣着两块板砖——不,是枪套,枪口正对着他的肋骨。
两人隔着办公桌对峙,空气粘稠得像灌了铅。孙志远摘下金丝眼镜,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缝:我看这份报告有些疑点...他的指尖在伪造的案件报告上滑动,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突然停在击毙三名黑帮分子的字样上。就在这时,整栋楼突然陷入黑暗,应急灯在走廊里亮起幽绿的光,将所有人的脸都映成鬼魅模样。
抱歉,线路检修。沈煜默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带着档案纸张特有的霉味。凌啸岳趁机将藏在袖中的微型胶卷弹出——那卷35毫米的柯达胶卷比指甲盖还小,是刚才从码头枪战卷宗里发现的仓库分布图。他假装整理衣领,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向孙志远的大衣口袋,胶卷滑入羊毛内衬时发出微不可闻的沙沙声,像条小蛇钻进了温暖的巢穴。
灯光骤亮的瞬间,孙志远正用两根手指夹着那份报告:这些黑帮分子实在猖獗。他从皮夹里抽出支票,钢笔在上面划出刺啦的声响,商会悬赏五千大洋,买马三的人头。凌啸岳的余光瞥见对方大衣口袋里露出的胶卷反光,像冬日湖面碎裂的薄冰。他垂下眼睑,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度勾起半寸弧度,像猎人看见陷阱里挣扎的猎物。
黑色福特消失在街角时,凌啸岳转身发现沈煜默站在楼梯口。档案员摘下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他做了个的手势,枯瘦的手腕翻转时,凌啸岳看见他袖口露出半截绷带——那是今早整理档案时被金属柜角划破的,当时还以为只是寻常意外。
两人沉默地走向地下室,潮湿的霉味混杂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沈煜默在电灯开关前驻足,突然转身:我是中共南方局联络员。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墨汁凌啸岳的手顿在门把上,黄铜旋钮的雕花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痕。军统与中共,就像他腰间的左轮与袖中的钢笔,本该永不相碰的两件东西,此刻却要在同一个枪套里共存。他想起沈安娜在晚宴上递来的那杯红酒,杯底沉着的三粒盐——那是军统内部情况危急的暗号,原来从那时起,棋盘上的棋子就已悄悄移位。
合作愉快。两只手在昏暗中相握,沈煜默的掌心带着旧伤的硬茧,凌啸岳的虎口还留着枪茧。两股温度在潮湿的空气中交融,竟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凌啸岳知道,从接过那份加密报告开始,他脚下的楼板就已碎裂,而码头仓库的阴影里,正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特高课的狼眼,军统的鹰眼,还有藏在更深暗处的,不知名的眼睛。这场狩猎游戏里,谁是猎人,谁又是猎物?
走出警局大门时,夕阳正将天空烧成一片血海。凌啸岳拉低帽檐,快步走向街角的黑色轿车。秦海龙叼着烟倚在车门边,看见他来,把烟头摁在轮胎上碾灭:百乐门的场子,日本人包了今晚。后座上摊着套崭新的黑色西装,银质袖扣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旁边的烫金请柬上,百乐门三个字像三颗凝固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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