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开会归来后的几天，陈江河表现得异常安分。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卫生所的日常诊疗和“保健小组”的工作中，对去县里进修的事情绝口不提，仿佛从未发生过。
他每天带着组员们按时出工，细致地指导他们辨识、采集、炮制草药，甚至比以往更加认真。熬制驱蚊膏时，他守在锅边，寸步不离，严格控制火候；配制防暑茶，他反复调整比例，力求效果最佳。发放药物时，他耐心地向社员讲解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态度温和，有问必答。
这一切，都通过不同渠道，源源不断地传到李为民的耳朵里。
李为民对此十分满意。在他看来，陈江河这是彻底想通了，认清了现实，安心在他手下做事了。这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
然而，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一场无声的较量，正围绕着陈江河悄然展开。
这天，公社接到了县卫生局下发的一份正式通知文件。文件内容是，为提升基层医疗卫生水平，地区卫生局将组织一期“赤脚医生骨干培训班”，为期三个月，名额有限，要求各公社推荐优秀人选上报。
文件后面，还附了一份推荐表。
这份文件，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立刻在公社几位领导中引起了波澜。谁都知道，这是个镀金的好机会，培训回来，身份地位都可能不一样。
会议上，几个副书记、副主任都提出了自己属意的人选，各有各的理由，争执不下。
李为民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听着，直到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
“同志们推荐的人选，都很不错。”他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这次培训，地区很重视，要求推荐的是真正有潜力、能代表我们公社水平的骨干。我觉得，陈江河同志，就很合适嘛。”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都愣了一下。陈江河？那个年轻人？虽然最近风头很劲，但资历太浅了吧？而且，上次孙副局长明明表示过欣赏，李书记不是把人拦下来了吗？怎么现在又主动推荐了？
李为民仿佛没看到众人的疑惑，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陈江河同志，虽然年轻，但医术过硬，群众基础好，尤其是最近搞的这个保健小组，很有想法，效果也很显着，连地区孙局长都表扬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仅有技术，还有创新精神，有能力！这样的苗子，不正是我们该重点培养的吗？”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有理有据。
“可是，老李，”一个资格较老的副主任忍不住开口，“陈江河走了，他那一摊子事怎么办？保健小组刚搞起来，社员们也习惯找他看病了。”
“哎，工作怎么能依赖某一个人呢？”李为民摆摆手，大度地说，“保健小组的流程已经理顺了，技术要点他也都教给组员了，离了他照样能转。至于看病，公社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赤脚医生，可以暂时让卫生院的医生多辛苦一下，或者从别的队调剂嘛。我们不能因为怕麻烦，就耽误了年轻同志的进步！”
他态度坚决，一副一切为下属考虑的模样。
其他领导见他心意已决，虽然心里各有想法，但也不好再明着反对。毕竟，李为民是一把手，而且他推荐陈江河的理由，也确实拿得上台面。
于是，公社党委会最终决定，将陈江河作为青山公社的唯一推荐人选，上报县卫生局。
消息很快传开。
社员们听说后，大多为陈江河感到高兴，觉得陈大夫有本事，该有这样的机会。知青点那边，林晓月听到消息，眼神复杂，似乎想找陈江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过来。
而陈江河本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给一个孩子包扎擦伤的手臂。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对来通知的小张干事客气地道了谢，仿佛这只是一件与自己不甚相关的寻常公事。
等小张走后，他继续耐心地哄着那哭泣的孩子，心思却已飞速转动。
李为民这一手，玩得漂亮。
以退为进，主动推荐，既在全公社面前展示了他作为领导的爱才之心和宽广胸怀，堵住了可能说他压制人才的悠悠众口；又将决定权巧妙地推给了上级。如果县里、地区最终批准了，那是他李为民举荐有功；如果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孙副局长那边的“不太平”）没能去成，那也是上级的决定，与他李为民无关，陈江河也怪不到他头上，反而还要承他推荐之情。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举动，李为民再次清晰地向他，也向所有人传递了一个信号：你陈江河的前途，掌握在我李为民手里。我能拦着你，也能推你上去。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
这是一场无声的敲打，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高明。
陈江河包扎好孩子的伤口，送走千恩万谢的家长，独自坐在卫生所里。
他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嘴角缓缓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李为民以为这是一步妙棋，将他牢牢控在了掌中。
却不知，这正合陈江河的心意。
他本来就不想在这个时候，以那种方式离开。李为民的“推荐”，恰好给了他一个最合理的、不用自己去拒绝的借口。他现在需要的是沉淀和积累，是在这相对“安全”的公社范围内，不断提升自己的实力和影响力。
至于那个培训班，去或不去，主动权看似在上级手里，但何尝不是在他自己手里？如果他“恰好”在培训前，又“治好”了某个棘手的病人，或者“发现”了某种重要的本地药材资源，让公社觉得离不开他，那么，李为民或许会想办法让他“去不成”。
当然，这只是后备计划。目前，他只需静观其变。
他拿起抹布，开始仔细擦拭药柜，动作不疾不徐。
棋局还在继续。
李为民落子了。
现在，该他陈江河，考虑下一步了。他不需要立刻反击，只需要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夯实基础，等待时机。
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台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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