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塘新绿忆旧影
惊蛰刚过,荷塘的冰面便酥了,像块被暖阳吻化的玉,顺着水纹裂开细碎的缝,露出底下褐绿的泥,混着去年的荷梗碎,在风里散出清苦的香。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蹲在塘边,手里攥着片刚抽芽的新荷叶,嫩得能掐出水。叶心的露珠滚来滚去,映着她的脸,眉眼像极了当年的阿糯,连发间别着的荷梗都如出一辙。“阿砚哥,你看这叶尖的红。”她仰起脸,声音脆得像冰裂,“像不像阿糯奶奶绣谱里说的‘初醒’?”
被唤作阿砚的少年正坐在竹台上削竹片,要给新做的笛身刻荷纹。他的侧脸在晨光里透着清润,像极了年轻时的阿竹,笑起来眼角有个浅浅的窝,藏着点腼腆。“等它再展展,”他放下竹刀,指尖拂过新叶的卷边,“就能当你绣绷上的样子了。”
竹台的湘妃竹在春日里泛着温润的紫,有些地方已生出浅绿的苔,像给旧时光裹了层新纱。少年的竹刀落在笛身上,刻出的荷苞线条流畅,正是阿竹当年教的手法——“苞尖要钝,才像藏着劲”。他刻得格外认真,指腹磨得发红,却浑然不觉,竹屑落在台面上,混着去年的桂花残瓣,像撒了把碎金。
小姑娘忽然从袖袋里掏出个锦囊,青布上绣着株残荷,荷梗虽弯,却擎着颗饱满的莲蓬,是她照着阿糯奶奶的旧绣样仿的,针脚还生涩,却透着股执拗。“给你装笛膜。”她把锦囊往少年手里塞,指尖触到他的手背,像被塘边的晨露烫了下,慌忙缩回,耳尖红得像新荷的苞尖。
少年的笛音忽然响了,是《荷风引》的调子,生涩却清亮,像新荷顶破水面的声息。风顺着塘埂吹来,带着泥的腥和草的香,把笛音送向远处的竹屋。屋前的桂树已抽出新枝,嫩黄的芽尖在风里晃,像在应和这初醒的春。
二、旧谱新声叠荷影
暮春的雨斜斜地织着,把荷塘笼成片朦胧的绿。小姑娘坐在竹台的绣架前,手里捧着那本磨破的绣谱,泛黄的纸页上,阿糯奶奶补绣的银线已泛出浅褐,却依旧能看出针脚里的温柔。她正仿绣《星荷谣》,布上的星子用金线勾着,在雨光里闪,像落了满地的碎钻。
阿砚坐在对面的竹凳上,用砂纸打磨那支新刻的竹笛。笛尾的荷苞嵌着颗红豆,是从祠堂樟木箱里找到的,被岁月浸得愈发红亮。“先生说,”他忽然开口,砂纸摩擦竹身的声响混着雨声,像首低柔的歌,“阿竹爷爷当年就是用这支笛的调子,把阿糯奶奶的思念从南方带回来的。”
小姑娘的针脚顿了顿,金线在布上歪了个小弯,像被风吹歪的荷叶。她想起祠堂里的老人们说的故事——阿竹爷爷踏雪归来时,笛音里裹着南方的暖,把满塘的冰都吹化了;阿糯奶奶站在塘边等,发间的荷苞结了层薄冰,却被他的体温捂成了水。“那我们也把雨丝绣进去吧。”她轻声说,银线在布上勾出雨的弧,“让看画的人,也能听见这春的声。”
檐角的铜铃在雨里叮当作响,是阿竹爷爷当年换的新铃舌,说“要让声音能绕着荷塘转三圈”。雨珠顺着铃绳滚落,滴在台面上的旧绣谱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像颗被岁月吻过的泪。少年忽然拿起竹笛,吹起了《星荷谣》的新调,调子比往日更柔,像雨打新荷的声,把满台的绣线香都搅得漾了漾。
小姑娘跟着轻轻哼,指尖在布上绣下最后一颗星子。雨透过竹台的缝隙落在水面上,溅起的涟漪把荷影晃成了碎片,像无数个重叠的过往——阿桃奶奶的银线,阿凛爷爷的竹笛,阿糯奶奶的绣绷,阿竹爷爷的荷台,都在这雨里融成了团暖,裹着新抽的荷,初啼的笛,慢慢发了芽。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像座架在荷塘上的桥。少年扶着小姑娘走下竹台,木梯的扶手被两人的手攥得发暖,像无数双手握过的温度。塘中央的新荷在晚风中轻轻晃,叶心的雨珠滚落,像无数颗被逗笑的泪,砸在水面上,晕开圈圈涟漪,把彩虹的影子、荷的影子、人的影子,都叠在了一起。
三、荷风绕屋续长卷
端午的晨光像融化的蜜,淌过荷塘的水面,把竹屋的窗棂染成了金。小姑娘和少年在塘边挂艾草,青青的草叶上还凝着露,在风里晃出清苦的香,是从李婶奶奶坟头采的,老人们说“这草能护着荷塘的安宁”。
竹台的篾席换了新的,是少年编的,边缘缀着银线绣的荷苞,风一吹便轻轻晃,像串会动的花。小姑娘把刚绣好的《端午荷图》挂在台柱上,布上的龙舟旁,红鲤正衔着荷苞游,金线勾的浪尖在阳光下闪,像把此刻的热闹都绣进了画里。
“小虎子爷爷说,”少年忽然开口,手里的艾草束在风里摇,“当年阿糯奶奶就是在这竹台上,给阿竹爷爷系的五彩绳,说‘绳在,人在’。”他从袖袋里掏出两根五彩绳,丝线是用荷塘的花草染的,绿的像荷,黄的像蕊,红的像荷苞尖,“给你。”
小姑娘的指尖缠着绳,忽然想起绣谱里的话:“情如彩绳,缠缠绕绕,拆不开,剪不断。”她把绳系在少年腕上,结打得又紧又巧,是阿糯奶奶教的“同心结”,说“这样才能把两个人的心系在一处”。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来荷塘采莲的,竹篮里的莲蓬绿莹莹的,像颗颗饱满的翡翠。他们跑过竹台时,总要停下来听少年吹笛,看小姑娘绣花,说“要像他们一样,守着这塘荷,把日子过成画”。
日头爬到竹梢时,荷塘的风忽然暖了,带着新荷的甜,吹得桂树的新枝轻轻晃。小姑娘坐在绣架前,继续绣那幅未完成的《四季荷卷》,卷首是阿桃奶奶的初荷,卷中是阿糯奶奶的夏荷,她要在卷尾绣上自己的冬荷,用银线勾出雪的白,让这长卷,能绕着荷塘铺成圈,把所有的岁月都圈在里面。
少年坐在旁边吹笛,笛尾的红豆在阳光下亮得像颗跳动的心。笛音穿过荷塘,带着新荷的香,吹向远处的祠堂,吹向樟木箱里的旧物,吹向所有被荷风拂过的岁月,像在说:只要这塘荷还在,这笛音还在,这针脚还在,那些藏在荷里的故事,就永远不会老去。
风穿过荷塘,掀起《四季荷卷》的边角,布上的荷影在风里晃,像活了过来,与塘里的真荷遥遥相对,分不清哪是过去,哪是现在,哪是将来——或许,本就没有分别。就像这荷,去年的枯梗喂了今年的新叶;就像这人,前世的牵挂结了今生的缘,在无尽的岁月里,伴着荷风,慢慢生长,静静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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