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田制的黄昏与两税法的晨曦
长安城的秋意总是比乡间来得迟些。当京兆府的梧桐刚刚染上浅黄，渭水南岸的农田里，老农赵德全已经佝偻着腰，收割最后一茬粟米了。他的手像老树皮般粗糙，握镰刀的力道却依旧沉稳，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自家二十亩薄田时，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阿耶，今年的租子怕是又难交了。十六岁的儿子赵三郎扛着半捆粟穗从田埂走来，粗布短褐沾满泥点。他望着远处官道上缓缓移动的粮车，压低声音道：听说河西节度使的军队又在征集粮草，村里的保长昨天来催了三次，说要是再交不齐庸调，就要抓壮丁去戍边了。
赵德全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他想起二十年前刚分田时，自己也是这般意气风发的年纪。那时太宗皇帝的《均田令》还执行得像模像样，百亩永业田能传子孙，口分田虽要还官，却也足够一家温饱。可如今呢？他望着村西头那片日渐扩大的庄园——十年前从吏部侍郎手里买下的土地，如今竟成了自家最大的佃主。
三郎，把那袋新米送到张管家府上。赵德全叹了口气，就说今年的佃租我们先交一半，剩下的开春一定补齐。
可阿耶，我们自己的口粮都......
莫多言！赵德全打断儿子，声音带着疲惫的威严，你当河西节度使的粮车是白来的？去年东头老王家交不齐租子，儿子不就被抓去戍边了？到现在尸骨还不知在哪儿呢！
父子俩正说着，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十几个穿明光铠的士兵簇拥着一位紫袍官员疾驰而来，卷起的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为首的官员勒住缰绳，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田野，最后落在赵德全身上。
你是这村的里正？官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人赵德全，见过御史大人。赵德全连忙躬身行礼，心里却咯噔一下——御史台的人怎会来这种穷乡僻壤？
朝廷要括户了。官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纸，奉户部侍郎杨炎大人令，凡隐漏户口、兼并土地者，查实后严惩不贷！
赵德全只觉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括户？这不是要了那些大地主的命吗？他下意识望向村西头的庄园，却见那里不知何时已竖起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河西节度使行辕几个大字。
大人，赵德全颤声说，这村里的土地都是......都是河西节度使的军屯。
官员脸色微变，马鞭指向远处的粮车：那为何还有粮草运往长安？
那是......是节度使大人给朝廷的贡赋。赵德全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官员冷笑一声，调转马头：告诉你们节度使，三日内把户籍册子送到京兆府。若是敢有半点隐瞒，休怪本官参他一本！
看着官兵们绝尘而去，赵德全瘫坐在田埂上，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他知道，这平静的乡村怕是要变天了。
长安城里，户部侍郎杨炎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发愁。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州府的户口和田亩数字，只是许多地方都打着问号。安史之乱后，全国户口从九百万锐减到不足二百万，可缴纳的赋税却比开元盛世时还要多——其中的猫腻，傻子都看得出来。
杨侍郎，河西节度使郭子仪大人求见。门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杨炎眼前一亮，连忙起身相迎：郭令公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啊！
郭子仪一身戎装，须发皆白，却依旧精神矍铄。他拱了拱手，开门见山：杨侍郎，老夫此次来，是为括户之事。
令公请讲。杨炎引着郭子仪走到地图前，如今河北藩镇各自为政，河南连年灾荒，朝廷能依靠的，只有你们河西军了。
郭子仪叹了口气，指着地图上的关中地区：老夫倒不是反对括户，只是这户籍册子......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安史之乱时，边军戍守六年不归，户籍早已混乱不堪。有些士兵战死沙场，家属却还在享受免租庸的待遇；有些流民已经定居多年，户籍上却还是逃亡之身。所以朝廷才要推行两税法。杨炎接过话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不问垦熟与否，不论水旱灾情，只按资产多寡征税。夏税自四月起征，秋税自九月起征，以求充分利用地利！
郭子仪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老夫明白了。明日起，河西军的军屯土地，全部登记造册，由朝廷统一征税。
杨炎大喜过望，连忙躬身行礼：多谢令公支持！有河西军做表率，其他藩镇也不敢再造次了。
只是......郭子仪话锋一转，那些兼并土地的豪强该如何处置？就拿你方才提及的那个村子来说，明明是军屯之地，却被人据为私产。
杨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陛下已然下旨，凡在宽乡占田过限者，限期退还，否则严惩不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人，不好了！京兆尹那边出事了！
杨炎和郭子仪对视一眼，快步来到衙门口。只见街上人山人海，无数百姓举着状纸，高喊着请朝廷做主的口号。为首的正是赵德全，他手里捧着一个瓦罐，里面赫然是半罐发霉的粟米。
杨侍郎！赵德全跪在地上，高高举起瓦罐，这就是我们交完税剩下的口粮！朝廷要是再按户籍征税，我们就只能饿死了！
杨炎看着那半罐发霉的粟米，又望了望周围百姓枯槁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太学生时，曾亲眼见过太宗皇帝赏赐给百姓的种子何等饱满。可如今呢？
乡亲们，杨炎登上台阶，声音传遍整条街道，朝廷知道大家受苦了。从今年起，我们推行两税法！不问户籍，只问资产！不管你是地主还是佃农，都按田亩数量缴纳赋税！
百姓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赵德全捧着瓦罐，泪水夺眶而出。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看到了百亩良田在阳光下翻滚着金色的麦浪。
郭子仪拍了拍杨炎的肩膀，眼中满是赞许：好一个不问户籍，只问资产！杨侍郎，你这是要青史留名啊。
杨炎望着欢呼的人群，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他知道，两税法只是开端，要想真正解决大唐的财政危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他坚信，只要朝廷能坚守不立田制的初心，给百姓足够的自由，这个曾经辉煌的帝国，总有一天会重新焕发生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那是长安城的晨钟，已经多年没有如此清脆了。杨炎抬头望去，只见朝阳正从东方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长安城。
注：本章通过赵德全一家的遭遇，展现了均田制崩溃后普通百姓的苦难生活。同时，通过杨炎和郭子仪的对话，交代了两税法推行的历史背景。其中河西节度使的军屯土地被兼并，反映了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的现实；而百姓举着发霉的粟米请愿，则暗示了租庸调制的弊端已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最后以晨钟和朝阳象征两税法带来的希望，既符合历史事实，又增添了小说的趣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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