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
寅时三刻,天未亮透,乔国公府已灯火通明,处处红绸。嬷嬷端着玉如意进了听雪阁,梳头嬷嬷正为新娘子梳妆。
梨花木镶螺钿的梳妆台上,有着西洋来的玻璃水银镜,照人毫厘毕现,镜中的少女,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细腻得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只是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杏眼里,此刻带着一丝将醒未醒的懵懂,和一丝……对即将到来的一切的茫然。
“姑娘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老奴梳了这么多新嫁娘的头,就数姑娘的最好。”嬷嬷手法娴熟,嘴里说着吉祥话。
她困倦地打了个小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映着烛光,如朝露缀在花瓣上。
“诺诺,可是没睡好?”乔夫人温柔的声音从内室响起。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褙子,头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对沉甸甸的赤金红宝石耳坠,显得既雍容又庄重。她亲手试了试浴桶中香汤的温度,又撒下一把新摘的桂花,满室顿时氤氲开甜暖的香气。她又拿起一旁的干帕子擦干净手,转身来到女儿身边。
这是乔国公府的嫡女,乔熙诺。
她是乔国公夫妇的掌上明珠,被宠得娇纵些,所以亲事上迟了几年,十七岁才定了夫家,是陈国公家的次子陈安初,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阿娘。”乔熙诺软软地靠进母亲怀里,“女儿心里乱乱的,像是揣了只兔子。”
乔夫人抚着女儿的长发,压下喉间的哽咽:“我的傻女儿,这是新嫁娘都会有的。来,娘亲自为你沐浴更衣,愿我的诺诺此后,涤尽尘嚣,顺遂安康。”
浴汤温暖,花香馥郁。乔夫人亲自用柔软的棉布,一点点擦拭女儿细腻的肌肤,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乔熙诺闭上眼,感受着母亲指尖的温度和那份无言的爱怜,心中那点不安似乎被这温暖的水流渐渐抚平。
沐浴完毕,侍女们捧上大红的里衣和中衣。布料是顶级的云锦,触手温凉滑腻,上面用金线暗纹绣着并蒂莲和鸳鸯戏水的图案,在光线下流转着含蓄而华贵的光泽。
梳妆正式开始。乔夫人亲自为女儿敷粉画眉,轻声道:“娘第一次给你画眉,还是在你三岁的时候,你淘气,非要学我,拿着螺子黛在自己脸上画了好几只小乌龟。”
乔熙诺噗嗤笑出声:“阿娘~这些糗事还记着呢!”
“怎么不记得?”乔夫人也笑了,眼角泛起细细的纹路,却满是慈爱,“你从小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
妆成,镜中人明艳不可方物。随后穿上绣娘耗时一年精心绣制的嫁衣,最后戴上了那顶沉甸甸的九翟冠。
乔熙诺蹙眉嘟嘴:“娘亲,这冠子重死了,能不能不戴?”
乔夫人扶正凤冠,柔声道:“傻囡囡,这是祖上定下的规制。今日辛苦些,且忍一忍。”她往女儿袖袋里塞进一把桂花糖,“路上若是饿了、闷了,就偷偷含一颗。”
甜香在空气里漫开时,乔熙诺闻着却噘嘴,“还不让随意吃东西。”乔夫人掩面轻笑,“光惦记着吃,羞不羞?”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乔熙诺眼眶微红,轻轻搂着乔夫人的胳膊,半是撒娇道“阿娘……你头痛时,要让康嬷嬷来看看。”扭头看着一旁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又道,“秦嬷嬷也要多注意阿娘的头痛,她每每春季都难受的紧,这次我不在了,阿娘要多休息。”
乔夫人眼眶也红了几分,擦擦眼角道“就别惦记着我了,嫁人了也可以再回来啊。”说罢,又轻轻梳理着乔熙诺的鬓角。
屋里的氛围慢慢被不舍渲染,不多时雕花门被两道身影堵住光亮。是乔国公的嫡长子和嫡次子,乔景澄和乔景南。
大哥乔景澄头戴玉冠,走到乔熙诺跟前取出一个紫檀木匣:“京郊三处温泉别院,江南两百亩上等水田,还有西街那几间收益最好的铺面。这些都是哥哥私下为你置办的私产。以后无论在哪儿,都不必看人脸色。”他轻弹妹妹的耳珰,“我的妹妹,无论嫁到哪里,都该是活得最恣意、最快活的那个。”
二哥乔景南一身轻便戎装,也走到乔熙诺身旁,解下腰间匕首塞进妹妹手中,压低声音:“听着,丫头!嫁过去,该守的规矩要守,但不必怯懦。陈安初那小子若敢让你受一丝委屈,敢让你掉一滴眼泪——”匕首出鞘三寸,寒光刺目,“二哥就把他钉在校场的箭垛上!”
乔熙诺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决堤。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她拥在中间。
在这令人安心的拥抱中,乔熙诺想起了去年生日,兄长们架着她摘桃花的情景。那些被爱意密密匝匝包裹的岁月,是她所有任性的底气。
乔熙诺在兄长们怀中慢慢止住了哭泣。她抬起泪痕未干的脸,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美冠包裹、眼眶微红却眼神逐渐坚定的自己,又看了看身旁眼中满是关切与鼓励的母亲和兄长,那颗原本有些漂浮不定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她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大哥,二哥,娘亲,你们放心。诺诺……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窗外,朝阳跃出地平线,吉时将至。
与此同时,皇城尚在墨色中沉寂,唯有六皇子沈奕宸的宸王府灯火通明。殿内龙涎香冷冽如凝,他僵立在琉璃镜前,由内侍一层层穿戴亲王礼服。
玄衣纁裳,金丝银线绣出九章纹样,每一针都带着极致的规整。玉带扣上腰际时,他肩背几不可察地一沉。组佩相撞,发出脆响,在死寂中如锁链余音。
他面容平静,凤眸中只剩荒芜的疏离,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真正的“沈奕宸”无关。
思绪沉入冰冷的权谋深渊。正妃姜熠蔚,继后姜氏的亲侄女,是安插在他身边最明亮的眼睛。将要进门的侧妃何芝苒,丞相何文渊的庶女,是父皇制衡各方势力的又一步棋。这场婚礼,于他而言,何喜之有?分明是公开的羞辱与严密的监视。
“殿下。”
贴身侍卫凌默单膝跪在阴影中:“探子传回密报。今日四家婚宴,乔国公府联陈国公府,丞相府……联殿下。巳时前后,朱雀大街,天街必堵。”
“四家?”沈奕宸指尖无意识摩挲袖中匕首,声音轻如白气却带着冰碴,“父皇倒是爱凑热闹,把筹码都摆到一条街上了。”
凌默眼中锐光一闪:“属下已布好暗卫,绝不让‘意外’近殿下分毫。”
“意外?”沈奕宸勾了勾唇,笑意未达眼底,“说不定,有人就等着咱们防‘意外’呢。”他抬手理了理衣襟,“按原计划,让他们堵,让他们看——看看这京城的‘喜事’,到底能热闹到什么地步。”
当七旒冕冠戴上头顶,沉甸甸的重量压迫下来。玉旒在眼前晃动,切割了他的视线。殿内的一切透过晃动的玉珠看去,都变得支离破碎。
这冕旒,何尝不是一种隐喻?遮蔽真实,混淆视听,让他看到的万物都隔着一层权力的滤镜。
他微微抬手,玄色袍袖遮住了修长的手指。无人看见,在里衣袖口之下,紧贴腕脉的是一柄薄如蝉翼,淬过剧毒的玄铁匕首。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他:这身华丽礼服,不过是另一副铠甲。
殿外,吉时礼乐由远及近,庄重喧闹。
引礼官尖细高昂的声音响起:“吉时已到——请殿下启驾——”
殿门缓缓推开,天光大亮。光明的背后,有等候多时的庞大仪仗,还有无数双眼睛在肆意窥探,那未卜的前路都在永无休止的博弈。
沈奕宸最后瞥了一眼镜中那个被冕服包裹、尊贵完美却毫无生气的傀儡形象,蓦然转身,不再回头。
步伐沉稳,背影孤直。玉旒在眼前晃动,组佩在腰间撞击。他将所有隐忍算计,还有冰冷的怒意与滔天的抱负,都深深敛于这片朱红之下,玉珠之后。
他的又一场“喜事”,一场更为错综复杂的棋局,正式开启。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错嫁天缘:你咋这样呢?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