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奢华,超出了赵姬的想象,却完全在政的意料之中。
吕不韦,这位天下巨贾,从不掩饰自己对财富和享受的追求。
他的府邸,就是他权势与财富最直观的宣言。
流光溢彩的漆器,精美绝伦的丝绸,吞吐着袅袅香气的金兽熏炉,以及那些穿梭其间、连走路都悄无声息的、训练有素的侍女和仆役。
这里的一切,都与她们在邯郸那个小小的巢,形成了天壤之别。
赵姬像一个真正的、从乡下来的远房亲戚,被眼前的富贵迷住了双眼。
她显得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玷污了这里的洁净。
而政,则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
她紧紧地跟在母亲身后,低着头,仿佛不敢去看周围那些华美的陈设。
但她那双低垂的眼睛,却像两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记录着这座府邸的每一个细节。
——回廊的数量,庭院的布局,守卫的站位,甚至连那些侍女脸上,那种看似恭敬、实则暗含审视的微妙表情,都尽收她的眼底。
她在用这种方式,迅速地,构建着这个新战场的立体地图。
很快,她们被引入了一间专门用来沐浴的、热气氤氲的汤室。
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地面由打磨光滑的青石铺就,中央是一个引温泉水而入的、足有半个屋子那么大的浴池。
池水清澈见底,水面上,漂浮着散发着幽香的花瓣和草药。
几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侍女,早已在此等候。
她们躬身行礼,动作优雅得如同一幅流动的画。
“请夫人、公子沐浴更衣。”
为首的一名侍女,柔声说道。
赵姬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那些比自己当年在赵王宫中见过的还要美貌的侍女,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自卑和嫉妒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身上那件虽然干净、但早已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而政,则敏锐地察觉到了另一个问题。
“赵高呢?”
她抬起头,用她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怯懦的童音,问道。
侍女们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位小公子,会关心一个看起来像乞丐般的仆役。
为首的侍女,很快反应过来,微笑着回答:“回公子,那位小郎君,自有下人带他去仆役的汤房沐浴。”
“不。”
政摇了摇头,她的语气很轻,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他和我一起。”
她伸出手,拉住了站在门口、显得手足无措的赵高。
“他身上有伤,你们手重,会弄疼他。”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它既体现了一个善良的主子,对自己忠心仆役的关怀。
又符合她那受惊过度、依赖熟人的脆弱人设。
更重要的是,它在向吕不韦,以及他府上所有的人,再一次,清晰地,宣告了赵高的特殊地位。
——他不是普通的下人。
——他是我的手足,是我的延伸。
你们如何对我,便要如何对他。
侍女们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让一个身份不明的、肮脏的男孩,与尊贵的公子和夫人,共用一个浴池,这不合规矩。
就在这时,司徒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就按公子说的办。”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政知道,这是吕不韦的让步。
是他在这次小小的、关于规矩的交锋中,选择了退让,以换取政的满意。
侍女们不敢再有异议,立刻躬身称是。
宽衣解带的过程,对赵姬来说,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侍女们的手,轻柔而灵巧。
她们褪去她那身粗布旧衣,露出了她那具因为长期劳碌而略显粗糙、但依旧风韵犹存的身体。
赵姬在她们那审视的、专业的目光下,感到一阵阵的羞惭。
而政,则完全无视了那些侍女。
她亲自,动手,为赵高解开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散发着馊味的衣服。
当赵高那瘦骨嶙峋、布满了新旧伤痕的身体,彻底暴露在空气中时,即使是那些见惯了风浪的侍女,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小小的惊呼。
那具小小的身体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青紫色的瘀伤,纵横交错的鞭痕,以及背后那几道刚刚结痂的、狰狞的刀伤……
这根本不像一个孩子的身体。
更像一个,从地狱最深处的酷刑房里,爬出来的恶鬼。
赵高的身体,因为羞耻和自卑,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想用手,去遮挡自己身上那些丑陋的伤疤。
但政,却握住了他的手。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牵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温暖的、散发着香气的浴池之中。
温热的池水,瞬间包裹了两人。
那是一种,仿佛能将人所有疲惫、伤痛和污秽,都洗涤干净的、极致的舒适。
赵高那紧绷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在水中,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政拿起一块柔软的、用来擦拭身体的丝瓜络,蘸着特制的、有清洁和疗伤功效的皂角液,开始亲自,为赵高,擦拭着后背。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很专注。
像是在擦拭一件,蒙尘的、稀世的珍宝。
她会刻意地,避开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
但她的指尖,又会不经意地,轻轻地,触碰到那些已经结痂的、陈年的旧疤。
每一次触碰,都让赵高的身体,微微一颤。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沐浴。
这是一场,充满了仪式感的、关于身心的双重洗礼。
政在用这种方式,向赵高,传递着几个无比重要的信息。
——我,看到了你所有的伤痕。
——我,接纳你所有的丑陋和不堪。
——从今天起,你将洗去过去所有的卑贱与污秽。
你的身体,你的灵魂,都将只为我一个人,而洁净。
而对于那些在一旁侍立的、吕不韦的眼睛们来说,这一幕,则带来了更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
她们看到,这位年仅七岁的秦公子,并非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童。
他(她)正在用一种,她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于施法的方式,对自己身边的人,进行着最彻底的、精神层面的驯服与掌控。
这种掌控力,无声无息,却又强大得,令人不寒而栗。
当沐浴结束,换上崭新的、用上好丝绸缝制的、合身的深衣时,政和赵高,仿佛都换了一个人。
政那张本就清秀的脸,在洗去风尘之后,更显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
配上那一身玄色的、带着金色暗纹的深衣,让她整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一种,超越了年龄和性别的、令人不敢直视的清冷与贵气。
而赵高,在洗去满身的污秽之后,整个人也发生了惊人的蜕变。
他依旧瘦削,脸上的苍白也非一时半刻可以改变,那只残缺的耳朵更是无法掩盖的印记。
但当他换上那身同样质地上乘的、作为公子侍从的深色衣物后,他身上那股属于街头乞丐般的卑贱之气,被彻底涤荡干净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泥地里打滚的野狗。
他挺直了脊梁,那双一直以来习惯性躲闪的眼睛,此刻变得沉静而锐利。
他沉默地站在政的身后,像一柄被擦拭干净、收入鞘中的、沾过血的凶器。
虽然锋芒被暂时收敛,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阴鸷与危险,却反而因此变得更加纯粹,也更加……令人不安。
从野狗,到凶器。
这就是这场沐浴,带给他的质变。
政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她知道,从走出这间汤室开始,她和赵高,将以一个全新的、无懈可击的组合,登上咸阳这座巨大的舞台。
一个,是身份尊贵、聪慧果决,却又因为童年阴影而显得内向脆弱的公子。
另一个,则是对这位公子忠心耿耿、形影不离,虽然出身卑微、样貌有缺,却拥有一双能洞察黑暗的眼睛的、阴鸷侍从。
这两个形象,互为补充,互为映衬。
它们将成为她们母子三人在咸阳立足的、第一层坚实的保护色。
当她们三人,以全新的面貌,走出汤室时,等候在外面的司徒缺,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
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位仿佛被雨后池水洗过的青玉般的秦公子身上时,他再次深刻地体会到,主人吕不韦口中的奇货,究竟奇在何处。
那是一种,已经完全超越了外貌、甚至超越了性别的,纯粹的、源于灵魂深处的贵气与威仪。
“公子,夫人。”
司徒缺躬身,姿态比之前更加恭敬。
“宫中已经传来消息,太子殿下……将在一个时辰后,于府中偏殿,私下召见。”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有公子一人。”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赵姬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只有……政儿一人?”
她失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慌和不解。
“为什么?我……我也是他的……”
她想说妻子,但这两个字,在咸阳这座富丽堂皇的相府里,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政的心中,也是微微一沉。
但她早已预料到了这种可能。
——单独召见。
这本身,就是一种最高明的分割与试探。
子楚,或者说,是子楚背后的吕不韦和华阳太后势力,要将她和母亲赵姬,这两个从邯郸归来的共同体,进行切割。
他们要单独地,掂量她这个继承人的分量。
同时,也是在敲打赵姬,让她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份——
你,只是太子之子的母亲,而不是能与太子平起平坐的夫人。
“娘。”
政轻轻地,拉了拉赵姬的衣袖。
她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安的眼睛看着母亲,轻声说道:
“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司徒缺,平静地说道:“有劳先生带路。”
她没有提出要带上赵高。
她知道,这场与父亲的第一次会面,是一场绝对的、一对一的交锋。
带上任何人,都是愚蠢的、示弱的表现。
她必须,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个,她研究了许久、推演了无数次的……父亲的影子。
司徒缺看着眼前这个,前一刻还在安抚母亲,下一刻便恢复了镇定的小公子,心中的评价,又一次被刷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公子,这边请。”
通往偏殿的回廊,很长,很安静。
政跟在司徒缺的身后,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坚定。
她知道,这条路,通往的,是她人生的下一个,也是更重要的一个……战场。
而她,已经为此,准备了整整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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