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二年,初夏。
洛阳的吕氏府邸,依旧歌舞升平,宾客盈门。
但吕不韦的心,却如同这初夏的燥热天气,烦闷而不安。
他总感觉,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隔着数百里的山河,在咸阳的深宫之中,冷冷地注视着他。
注视着他府邸的每一次宴饮,记录着他与每一位宾客的交谈。
这种感觉,让他如芒在背。
他开始有意识地减少与六国使臣的会面,甚至,开始闭门谢客。
他以为,用这种方式,便可以向那位远在咸阳的女王,表明自己的无害。
但他错了。
他错在,他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
这一天,一匹快马,卷着一路风尘,从函谷关的方向,疾驰而来。
那马背上的骑士,身着秦国驿站的黑色劲装,背上插着代表八百里加急的红羽令旗。
他没有在洛阳的任何官署停留,而是径直,冲向了吕氏府邸。
府邸的门客和仆役们,看着这前所未有的阵仗,都感到了事情的不寻常。
那名信使,在府门前翻身下马,手中,高高捧着一卷用黑漆封口的竹简。
“大王手书,亲交吕不韦!”
他的声音,洪亮而冷漠,不带一丝感情。
吕不韦正在书房中,校对着他的《吕氏春秋》。
听到通报后,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强作镇定,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到了府邸的正堂。
他从信使的手中,接过了那卷竹简。
竹简,很轻。
但在他的手中,却重如泰山。
他挥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回到了书房。
他看着那黑色的封漆,久久没有拆开。
他在脑中,预想了无数种可能。
是斥责?
是警告?
还是……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揭开了封漆,缓缓地,展开了竹简。
竹简之上,是那熟悉的、清秀而又充满了力量的字迹。
那曾是,他亲手,一笔一划,教她写的字。
但此刻,这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眼睛,刺入了他的心脏。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其与家属,徙处蜀!”
短短的二十七个字。
吕不韦反复地,看了三遍。
第一遍,他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第二遍,他的脸上,是血色尽褪的苍白。
第三遍,他的脸上,只剩下了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他笑了。
那笑声,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哈哈……哈哈哈哈……”
“何功于秦?何亲于秦?”
他踉跄着,走到了书架之前。
那书架之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百卷《吕氏春秋》的定稿。
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
是他自认为,可以与管仲、商鞅比肩的、不朽的功业。
他抚摸着那些冰冷的竹简,喃喃自语:
“我迎立庄襄王,使其从一介质子,登基为王,此非功乎?”
“我辅佐先王,东出伐三晋,拓地千里,此非功乎?”
“我为你母女,奔走于邯郸与咸阳之间,使你二人,得以骨肉团聚,脱离险境,此非亲乎?”
“我辅佐你,平定内乱,稳固王位,教你读书,教你权谋,号称仲父,此非亲乎?”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
他将那卷竹简,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嬴政!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他嘶吼着,咆哮着,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的雄狮。
他一生之中,做过最成功的,也是最失败的一笔生意,便是将这位奇货,扶上了秦国的王座。
他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者。
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对方棋盘上,一颗……
终将要被舍弃的棋子。
愤怒,过后,是无边的恐惧。
“徙处蜀……”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片蛮荒的、充满了瘴气的土地,是他这种养尊处优之人,的天然坟墓。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政治上的、彻底的流放。
是一种,让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的、最屈辱的惩罚。
他,不能去。
他,也去不了。
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整个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良久。
他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眼神,不再有愤怒,不再有恐惧。
只剩下了一片,彻悟的、死寂的平静。
他,终于明白了。
那位女王,写这封信,不是在给他选择。
她是在,告诉他,他唯一的、体面的结局。
“死……”
他轻声地,吐出了这个字。
是的,只有死。
只有他死了,他吕不韦,才能保住自己,最后的名声。
才能保住,他吕氏一族的血脉,不被这无情的清算,所波及。
他缓缓地,站起身。
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有些散乱的衣袍。
他走到案前,重新拿起笔,铺开一卷新的竹简。
他开始写信。
一封,写给他的家人,交代后事,让他们散尽家财,安分守己。
一封,写给他那些遍布天下的门客,告诉他们,好自为之,切勿再以吕氏门生自居。
最后一封,他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只在竹简上,写下了四个字。
“臣,谢大王。”
他没有写罪臣。
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保留着,自己作为仲父的、最后的骄傲。
写完,他将那三卷竹简,整齐地,摆放在桌案之上。
然后,他走到了书房的角落,从一个暗格之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瓷瓶。
这里面,装着的,是早已准备好的、见血封喉的剧毒。
或许,从他被罢免相邦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今天的结局。
他拔开瓶塞,没有丝毫的犹豫。
将那黑色的、致命的液体,一饮而尽。
剧痛,瞬间,传遍了全身。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的脑中,浮现出的,不是他那富可敌国的财富,不是他那权倾朝野的荣耀。
而是,许多年前,在邯郸的街头,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衣衫褴褛,却眼神倔强的、美丽舞姬的场景。
“赵姬……”
他轻声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随即,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秦国历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一代权相,吕不韦,就此,落下了他人生最后的……
帷幕。
他的一生,成于奇货可居。
也,终于奇货可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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