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国狱。
这是一座足以吞噬人心的深渊。
潮湿的青苔爬满了石壁,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稻草和常年不见天日的霉味。
这里关押过大秦无数的政敌,如今,它迎来了一位最特殊的囚徒。
韩非盘腿坐在枯草堆上。
他没有像其他囚犯那样呼天抢地,也没有在墙上抓挠刻画。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前放着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手中拿着一根枯枝,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
他在画秦国的版图。
他在推演那场即将到来的、必定会发生的灭韩之战。
即便身陷囹圄,即便被他一心想要拯救的秦王抛弃,他的大脑依然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无法停止对这个乱世的计算。
“吱呀——”
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道长长的影子,随着火光,投射在寒冷的牢房地面上,一直延伸到韩非的脚下。
韩非手中的枯枝停住了。
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那个影子的轮廓,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那是他最熟悉的影子。
那是他曾经同窗共读、如今却将他推入深渊的师弟。
“你……来……了。”
韩非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平静。
李斯走进了牢房。
他挥退了狱卒,甚至亲自关上了那扇铁门。
他手中端着一个漆盘。
盘中没有饭菜,只有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和一盏用来饮酒的羽觞。
李斯将漆盘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在韩非对面坐了下来。
他看着韩非那张消瘦得有些脱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的冰冷。
“师兄。”
李斯的语气很轻柔,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荀子门下。
“这里的饭菜,吃得惯吗?”
韩非笑了。
那是无声的笑,带着几分凄凉,几分嘲弄。
“李……李斯。”
他扔掉了手中的枯枝,直视着李斯的眼睛。
“不……不必……惺惺……作态。”
“那是……什……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精致的小瓷瓶上。
李斯沉默了片刻。
他伸出手,拿起瓷瓶,拔掉塞子。
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在狭窄的牢房中弥漫开来。
“这是牵机药。”
李斯的声音很稳,稳得像是在宣读一道无关紧要的公文。
“入喉即断肠,无痛,走得很快。”
韩非的瞳孔微微收缩。
但他没有恐惧,没有求饶。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李斯,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是大……大王……的……意思?”
李斯摇了摇头。
“不。”
李斯坦然地承认了。
“大王舍不得杀你。大王甚至在想,等过个一年半载,等你那点不切实际的爱国心磨灭了,再把你放出去,拜为上卿。”
“那……你……”
“但我不能让你活。”
李斯猛地打断了他,脸上的温情瞬间撕碎,露出了狰狞的底色。
他凑近韩非,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师兄,你太耀眼了。”
“你的书,每一个字都刻在大王的心坎上。只要你活着,大王的目光就永远不会真正落在我李斯身上。”
“更重要的是……”
李斯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地面上那幅秦国版图。
“你的理论是对的。法家无情,帝王无私。”
“因为大王欣赏你,所以大王犹豫了,心软了。这是大王身上唯一的弱点。”
“而你,韩非,你就是那个弱点。”
“只有你死了,大王才会彻底断绝那份不该有的惜才之情。大王才会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绝对的权力,没有所谓的知音。”
“你的死,将是大王成神的最后一步台阶。”
李斯说完,将那杯毒酒,缓缓推到了韩非面前。
“师兄,你毕生都在宣扬‘法术势’。如今,为了大秦的法,为了大王的势,请你……赴死。”
死寂。
长时间的死寂。
韩非看着那杯酒。
他那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里,并没有恨意。
相反,他竟然露出了一种……解脱的神情。
他明白李斯的意思。
他也明白,李斯是对的。
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横亘在秦赵之间、秦韩之间的一道情感障碍。
嬴政会因为他而迟疑,而这份迟疑,对于一个志在天下的帝王来说,是致命的。
“呵……”
韩非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颤抖着手,端起了那杯酒。
“荀……荀师……曾言……”
他看着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遥远的稷下学宫,看到了年少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人性……本……本恶。”
“李斯……你……学得……很好。”
“比……比我……好。”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犹豫,仰起头,将那杯牵机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像是吞下了一团火。
李斯看着他喝完,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重重地叩首在地,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牢房中回荡。
“恭送师兄!”
韩非没有理他。
剧毒开始发作,腹中如绞。
他倒在草堆上,身体痛苦地蜷缩着,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起那根枯枝。
他在地面上,在那幅秦国版图的旁边,写下了最后一个字。
那是一个扭曲的、潦草的,却力透地背的——
“法”。
那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留给嬴政,最后的礼物。
……
两个时辰后。
咸阳宫外,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马上的内侍手中高举着一卷金黄色的竹简,那是嬴政刚刚签发的、赦免韩非的诏书。
“大王有令!赦韩非无罪!即刻释放!大王有令……”
声音戛然而止。
内侍看着从云阳国狱里走出来的李斯,看着廷尉那张苍白如纸、眼神空洞的脸,感到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廷尉大人,大王诏书到了……”
李斯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卷诏书。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意。
“太晚了。”
他轻声说道。
“韩非公子,畏罪自杀,已经……去了。”
※当夜,咸阳宫。
嬴政坐在书房里,手中握着那卷迟到的赦免诏书。
她的面前,跪着瑟瑟发抖的李斯。
李斯已经陈述了韩非“畏罪服毒”的经过。
嬴政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有看李斯一眼。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案几上,那卷韩非生前留下的《孤愤》。
她知道李斯在撒谎。
韩非那种人,有傲骨,有执念,绝不会畏罪自杀。
是李斯杀了他。
她握着诏书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最后竟将那坚硬的竹简捏得咯吱作响。
一股滔天的杀意,在她胸中翻涌。
她恨不得立刻拔出剑,砍下李斯这颗充满了嫉妒和算计的头颅。
她想杀了他,为韩非偿命。
但是。
当她的手触碰到腰间的剑柄时,她停住了。
韩非死了。
世间再无那个懂她灵魂的人。
现在,她只剩下李斯。
李斯虽然卑鄙,虽然阴狠,但他是一把好用的刀,是一条听话的狗。
如果杀了李斯,谁来帮她推行郡县?
谁来帮她统筹钱粮?
谁来帮她扫平六国?
为了一个死去的理想,杀掉一个活着的能臣。
那是“人”会做的事。
不是“帝王”该做的事。
嬴政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终于从她眼角滑落。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一个人流泪。
许久,许久。
大殿里响起了她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
“厚葬。”
只有两个字。
李斯浑身一颤,随即重重地叩首,额头几乎磕出血来。
“谢……大王不杀之恩!”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他也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还会心软、还会犹豫的秦王政,彻底死去了。
坐在上面的,是一个真正的、没有任何感情破绽的——
孤家寡人。
嬴政缓缓睁开眼,将手中的赦免诏书,扔进了旁边的火盆。
火焰腾起,吞噬了那些字迹。
她看着火光,眼神变得如万年玄冰般冷酷。
“赵高。”
“奴婢在。”
“传令王翦。”
嬴政站起身,黑色的身影在火光中拉得无限长,宛如一尊魔神。
“明年开春,攻赵。”
“既然韩非死了,那韩国,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寡人要用六国的血,来祭奠先生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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