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阳的雨,下得比咸阳还要大。
通往王翦老宅的泥泞小道上,一辆并不显赫、甚至沾满了泥浆的马车,正在艰难前行。
没有仪仗,没有净鞭。
只有几十名最为精锐的铁鹰锐士,身披蓑衣,沉默地护卫在马车四周。
车厢内,嬴政闭着双眼,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
她的膝盖上放着那个空了的酒壶——那是当年王翦出征前喝剩的。
“大王,到了。”
车外传来赵高压低的声音。
嬴政睁开眼。
那一瞬间,她眼中的疲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使在最落魄时刻,也绝不弯曲的帝王威仪。
但当她掀开车帘,走下马车,踩在没过脚踝的泥水里时,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随从都震惊的举动。
她推开了想要上前搀扶的赵高。
她没有打伞。
任由冰冷的秋雨淋湿了她那身黑色的常服,淋湿了她的头发。
她就这样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到那扇紧闭的柴门前。
“老将军。”
嬴政的声音穿透了雨幕,不高,却极具穿透力。
“嬴政,来赔罪了。”
※
柴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翦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里还拿着一把锄头,看起来就像是个刚从地里回来的老农。
他看着站在雨中、浑身湿透的秦王,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讶。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大王这是折煞老臣了。”
王翦丢下锄头,慌忙想要跪拜。
“不。”
嬴政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这位老人的双臂。
这双手,粗糙,有力,曾握着大秦的剑,为她打下了半壁江山。
“将军没错,是寡人错了。”
嬴政看着王翦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诚恳到了极点。
“寡人狂妄,轻信少壮,致使二十万秦军埋骨淮水,致使大秦蒙羞。”
“如今,李信败了,昌平君反了。”
“楚军气势如虹,正欲西进。”
“这大秦的天下,如今就像这风雨中的危楼,唯有老将军这根顶梁柱,能撑得住。”
说到这里,嬴政竟然微微弯腰,向着王翦行了一个晚辈礼。
“请将军出山。”
“救我大秦。”
王翦看着眼前这个低头的帝王。
他知道,对于性格刚烈、极度自负的嬴政来说,这一低头,比杀了她还难受。
这一低头,重如千钧。
“寡人不用将军谋,李信果辱秦军。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翦长叹了一口气。
他眼中的浑浊散去,那一刻,那个在家里种地的老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头蛰伏已久的战争巨兽。
“大王。”
王翦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透着金属般的质感。
“若用老臣,非六十万不可。”
还是那个数字。
还是那个曾经被嬴政嘲笑为“怯懦”的条件。
这一次,嬴政没有丝毫犹豫。
“给。”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别说六十万。哪怕是要把咸阳城的守门卒都带走,寡人也给。”
“这一战,寡人把大秦的身家性命,全交到将军手里。”
※秦王政二十三年(前224年)。
咸阳城外,灞上。
这是大秦立国以来,规模最为宏大、也最为悲壮的一次出征。
六十万大军。
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关中地区几乎所有的青壮年男丁都被抽调一空。
田地里只剩下妇孺耕种,市井间几乎看不到年轻男子的身影。
整个国家都被掏空了。
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王翦一个人的身上。
嬴政亲自来到灞上送行。
王翦身披重甲,须发皆白,立于战车之上。
就在大军即将开拔的肃穆时刻,这位老将军却突然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情。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写得密密麻麻的竹简,递给了嬴政。
“大王。”
王翦一脸谄媚地笑道。
“老臣此去,生死未卜。老臣家里人口多,那频阳东边的美田,还有咸阳城南的那几处大宅子,大王能不能赏给老臣?”
旁边的李斯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什么时候了?
国运之战!
生死存亡!
你个老家伙竟然当众讨要田产?这不是市井无赖的行径吗?
然而,嬴政愣了一下之后,竟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老将军啊老将军,你都要带走寡人的六十万大军了,还怕这点穷酸日子?”
“给!都给!”
“等你凯旋,不仅是频阳,寡人把整个关中最肥沃的土地,都赏给你家!”
“谢大王!”
王翦高兴得像个拿到糖果的孩子,心满意足地收起竹简,大手一挥。
“出发!”
※
大军远去,尘土遮天。
直到王翦的帅旗消失在视野尽头,嬴政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变成了一种深邃的幽冷。
“大王。”
站在她身后的赵高,小心翼翼地问道。
“王翦将军乃世之名将,怎的临行前如此……贪财?这岂不是有损名将风度?”
嬴政转过身,看了一眼赵高,眼神中带着一丝“你不懂”的轻蔑。
“他不是贪。”
“他是精。”
嬴政走回銮驾,声音低沉。
“六十万大军,相当于大秦所有的兵力。如果这支军队在半路调转枪头,杀回咸阳,寡人拿什么挡?”
“没有任何力量能挡。”
“王翦知道寡人多疑。”
“所以,他必须表现得贪婪,表现得只在乎田宅子孙,胸无大志。”
“他要得越多,寡人就越放心。”
“这是一个臣子,为了让君王睡个安稳觉,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自污。”
说到这里,嬴政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就是帝王术。
既要用人,又要防人。
而那个老狐狸王翦,不仅懂兵法,更懂人心。
※
与此同时,行军途中的王翦帅车上。
副将蒙武(蒙恬之父)看着还在那里数地契的王翦,忍不住问道:
“老将军,您刚才那样,是不是太过了?大王会不会因此看轻您?”
王翦小心翼翼地把竹简收好,脸上的谄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与通透。
“蒙武啊。”
王翦指了指身后那漫无边际的军队。
“六十万把刀子握在手里,谁不害怕?”
“大王是女子(对外仍是男),心细如发,更多疑。”
“我若表现得高风亮节,一心为国,她反而会想:这老家伙图什么?难道图我的江山?”
“只有我表现得像个贪图富贵的俗人,她才会觉得,我王翦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不会造反。”
王翦长叹一声,望向南方的天空。
“这一仗,我们要面对的是项燕,是楚国的举国之力,甚至还有那个熟悉地形的叛徒昌平君。”
“前方是虎狼,后方是君王。”
“老夫若不把这‘后背’交给那些田产宅子去守,这六十万大军,恐怕还没到战场,就要先被猜忌给毁了。”
蒙武听得冷汗直流,拱手拜服:
“老将军之智,末将不及万一。”
王翦摆了摆手,目光变得锐利如鹰。
“好了,戏演完了。”
“接下来,该办正事了。”
“传令全军!”
“到达楚国边境后,只许筑垒,不许出战!”
“谁敢言战者,斩!”
“老夫要在这里,和项燕那个老匹夫,好好地……比一比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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