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心中默算:隋亡之后,便是煌煌大唐;唐祚终结,五代十国纷争不休,确无公认之正统王朝;而今乃是赵宋天下。与前世记忆中那个积弱的宋不同,此世之宋,国力鼎盛,威压四方,令周邻诸国俯首屏息。如此算来,隋、唐两朝,加五代乱世至今宋,八百余年光阴,倒也相符。
当下,书生望着地上抖如筛糠的画精幼子,目光锐利如刀,沉声问道:“这八百余年,你可曾…食人?”
幼子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与急切的辩白,连连摆手摇头:“不敢!万万不敢!小精能得奇缘开启灵智,全赖主家乃书香门第,世代清贵,小精日夜受其笔墨文章熏陶,深明礼义廉耻,岂敢行那伤天害理、吞噬生魂的邪魔之事!”他喘息了一下,指着方才亡魂消散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悲悯,“这村舍中的‘人’,皆是数百年来,小精陆续收容的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啊!”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无奈:“他们生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死后更是浑浑噩噩,徘徊荒野,无处可去,眼看就要消散于天地之间,或被其他凶戾邪物吞噬…”
“而小精,”画精幼子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本是随主家陪葬的一卷画中灵,主家墓冢恰在此山附近。小精懵懂出世之时,正值隋末唐初,天下板荡,烽烟四起,幽冥黄泉之路因战乱煞气冲击早已幽闭不通。各地城隍自顾不暇,哪还管得了这荒山野岭间飘零的孤魂?那时节,世间生魂半死不生,怨气冲天…小精目睹惨状,心中不忍,便出手接引了最早一批流离失所的亡魂。”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继续道:“当时小精初得灵识不久,法力微薄,只能耗尽本源,在画中世界勉强织就一层幕障,幻化出简陋的村舍屋宇,让他们寄身其中,模仿生前农耕作息,以求一丝虚幻的安宁,免于魂飞魄散之苦。”
“至于那村中夜晚挑灯的习俗…”画精幼子苦笑一声,“那并非习俗,实则是维系整个画中世界运转的法阵核心!灯盏所聚,乃是月华精气,用以滋养这些亡魂日渐衰微的灵体,使其得以苟延残喘。唉…”他长叹一声,满是疲惫,“只因初时小精力有限,道行浅薄,画中场景和亡魂们的‘生活’只能极度简化,如同粗糙的皮影戏。后来经过数百年不断修补、完善,才勉强形成了一个简单闭合的循环。村庄和里面的‘人’,只能在鬼怪侵扰的幻象中,不断重复渡过那十年一次的‘寂灭轮回’…每一次轮回,同时,也是我修补剧本、加固封印的契机。”
说到此处,画精幼子脸上愁苦更甚,声音也充满了力不从心:“可惜啊…随着那些年代久远的老鬼们,在月华滋养下灵体渐固,道行日深,封印其生前记忆就变得越发困难。他们时常会想起死前的片段,质疑这虚假的轮回…小精无奈,只得不断更改剧本,甚至亲自上阵,扮演那‘挑事’的角色,制造冲突,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方能勉强自圆其说,维持这画中世界的脆弱平衡…”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扮演“导演”的辛酸与无奈。
书生静静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是一动:这画中精怪,竟还有这般编排演绎的灵性,倒是个异数。他微微颔首,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所言之事,牵涉甚广,尚需我日后细细察证。眼下,你且随我一段时日。”
说罢,也不等那画精幼子有何反应,书生右手袍袖一拂,五指箕张,凌空向其抓去!那画精幼子深知反抗无益,索性闭目束手,不做丝毫抵抗。
就在书生指尖触及幼子虚影的刹那,异变陡生!
整个亭舍、连绵的山峦、倾盆的雨幕,乃至脚下泥泞的土地,仿佛一幅被无形巨手瞬间抹去的陈旧画卷!所有景象瞬间失去了色彩、质感和声音,如同水中的倒影被一颗石子击碎,无声无息地消散、坍缩、湮灭于虚无之中。
天地间,只留下一张边缘残破、古意盎然的画卷,静静地悬浮在书生摊开的掌心之上。
书生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画纸泛着陈年的淡黄,墨色也因年代久远而略显黯淡。画中所绘,正是一片层峦叠嶂的山景,群山环抱之中,隐藏着一个静谧的山居村落。村舍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家家户户门前都悬挂着一盏式样古拙的灯笼,散发出朦胧昏黄的光晕,在这幽暗的山谷中营造出一种既温馨又诡异莫名的氛围。
然而,村中却空寂无人!只有画师以工笔细描的几只鸡犬,或闲庭信步,或蜷缩打盹,更添几分死寂。随着书生的目光沿着蜿蜒的山道深入,道路崎岖,一直延伸至画面的末端。
在那里,山道旁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亭舍。亭中景象清晰可见:樵夫放下柴捆倚柱休息,蓑衣汉子低头整理湿鞋,两个长舌妇人正凑在一起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个光着脚板的男子坐在角落。而亭子中央,赫然是那画精幼子所化的孩童身影,正一脸茫然地站着。他们的姿态栩栩如生,却凝固在画中,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永恒宁静。
然而,当书生的目光试图沿着山道继续向后探寻时,画面却陡然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浓重的湿墨晕染,或是被时光无情地侵蚀剥落。山道、远山,尽数隐没在一片混沌的墨色与留白之中,再也无法分辨。
书生心中了然:这后面是未曾绘制完成的残卷,而前面所描绘的,正是方才那诡异故事反复上演的舞台。那些被他点破而消散的亡魂,或许此刻又已重新凝聚在画中某处,正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地重复着画精为他们编排好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却永远无法真正走出这座名为“高岗村”的虚幻牢笼。
最终,书生轻轻叹息一声,将这张承载着数百年孤寂、执着与无尽轮回的残破画卷,仔细卷起,收入随身的背囊之中。
此刻,这张画卷在书生李然看来,已不仅仅是一件年代久远的艺术品。它更是一份沉重的契约,承载着无数亡魂无法消散的执念、被禁锢的悲欢,以及一个画中精灵八百年来孤独的守望与挣扎。这份沉重,让画卷入手也带着一丝微凉的灵性。
说实话,回程的路上意外“捡”到这般一幅蕴含灵性与故事的奇画,李然的心情还是颇为不错的。然而,这份好心情并未能持续太久。
当他带着林嫣抵达李家镇,将其稍作安顿后,一个沸沸扬扬的消息便如同冷水般当头浇下——镇子南边那片浩渺的太微湖中,出了水怪!
消息最初是从李家佃户口中传出的,有人信誓旦旦说是条大蛇,水桶般粗细;也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说亲眼所见是头生独角、鳞甲森然的大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平静了不知多少年的太微湖里,出现了一只体型庞大到令人心悸的生物在活动!
李然心头猛地一跳。他在镇上置办些日用物件时,刻意在茶摊、杂货铺等人流聚集处逗留了片刻,竖着耳朵听了一阵风声。越听,他心中那份不安就越发强烈,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水怪,莫不是与月余前自己从诡世界带回、亲手放入湖中的那条小鲤鱼有关?
他拧紧了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囊中的画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过荒谬离奇。一条寻常鲤鱼,即便有些许灵异,又怎可能在短短月余间长成兴风作浪的巨蛟?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过于惊悚的联想甩出脑海。
带着这份隐隐的不安,李然回到了义庄。交接事宜倒也顺利,他向替班的伙计简单询问了些近日有无异常,付清了约定的工钱,又寒暄了几句,便让对方站完这最后一班岗。
随后,李然脚步匆匆,再次折返已然热闹起来的李家镇。
为何说热闹?原来李家镇每逢月初、月中、月末,都有一次大集,往往持续半天。四里八乡的村民、行商小贩都会云集于此,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片,充满了世俗的喧嚣与活力。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青石板与碎石铺就的街面上,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食物和汗水的气息。街边小贩们的吆喝此起彼伏,带着浓重的乡音。卖糖人儿的手艺人面前围满了眼巴巴的孩子,只见他手腕灵活翻动,金黄色的糖浆在冰凉的石板上如丝般流淌、勾勒,眨眼间便化作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引得孩童们阵阵惊呼。
李然路过时,一个小男孩死死扯着母亲的衣角,乌溜溜的大眼睛黏在晶莹剔透的糖人儿上,带着哭腔嘟囔:“娘,我想吃那个大老虎!”
那妇人被缠得无奈,笑着从腰间粗布荷包里掏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递过去,换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小胖猪糖人儿。小男孩立刻破涕为笑,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满足的笑容在阳光下格外灿烂。
李然看着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幕,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这份市井的喧闹与温暖,像一股暖流,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带来一丝久违的畅快感。
他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镇西头林嫣暂居的租屋前。那是一座略显陈旧的篱笆小院,土坯围墙斑驳,院门虚掩着。几株顽强的野草野花从柴垛缝隙和墙角边探出头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给这破落小院添了几分生机。
李然抬手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只见林嫣正挽着袖子在院子里收拾杂物。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动作麻利地将散乱的柴禾归拢整齐。见是李然,她也没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是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露出一个笑容:“哥,回来了?义庄那边没啥事儿吧?”
李然见她适应得很快,心下稍安,也不客套,径直走进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磨损得发亮的老木桌,几条长凳,土坯墙上挂着一幅纸张泛黄的山水画,墨色早已褪尽,更显萧条。里间是卧房,李然不便进去。
这时,隔壁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探出身来,正是热心肠又爱打听的张大娘。在路引制度森严的当下,底层人口流动极小,镇上突然来了个长租住的外乡姑娘,对她来说可是件新鲜事。林嫣才搬来小半天,这位张大娘就已经借着送点自家腌菜的机会,和林嫣熟络起来了。
见李然也在,张大娘脸上堆满了笑,自来熟地走进院子:“哟,李哥儿也来啦?安顿好了?”
趁着林嫣和张大娘拉家常的当口,李然也笑着插话,语气带着几分诚恳的恭维:“张大娘,我妹子初来乍到,往后少不得要麻烦您多照应些。”
张大娘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连连摆手:“哎呀,瞧李哥儿这话说的!远亲不如近邻,麻烦啥呀!再说了,老李头说到底也是咱们李家镇出去的老人儿,他孙女在这儿住着,那能算外人吗?就跟自家闺女一样!”她嗓门洪亮,语气里带着乡里人特有的直爽和热情。
三人站在院子里闲聊起来,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镇上的新鲜事。张大娘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咱们镇上的大集啊,你是没赶上热闹!逢一逢五,那才叫个人山人海!十里八村的都往这儿赶,卖啥的都有,针头线脑、山货野味、锅碗瓢盆…嘿,上次我可捡了个大便宜!”她得意地比划着,“就用几文铜钱,淘换到一块顶漂亮的花布,给我那小孙女做了件小褂子,穿出去谁见了都夸!”
聊着聊着,话题很自然地滑到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水怪身上。
“哎哟,说起这个可真是邪乎!”张大娘拍了下大腿,脸上露出夸张的惊惧表情,“太微湖多少年都太平无事,水里鱼虾又多,谁承想突然就出了这档子吓死人的事儿!听说那怪物一露头,好家伙,湖里的鱼就跟被吸走了魂儿似的,一下子少了好多!可把李员外给愁坏了!”她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听说这几日,李员外家高价雇了好几拨胆大的渔家下水去探,结果呢?全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了,工钱都不要了!”
林嫣闻言,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身旁若有所思的李然,脸上也跟着露出担忧的神色:“大娘,那…那水怪会不会跑到镇子这边来?伤着人可怎么好?”
张大娘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笃定:“那倒不至于!太微湖离咱镇上还远着哩,隔着好几道岗子呢!再说了,听说衙门那边已经派了差役过去查看了,县太爷总得管管吧?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咱们小老百姓操那份心干啥…”话虽如此,她眼神里还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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